母亲说不后悔与父亲结婚，怀上我

（8）

当时我的父亲收入微薄，只能和母亲住进一间狭小的公寓。搬新家后，除了见证了他们正式婚礼的格桑、瓦利德有时会来走访，几乎再没有其他客人。

有一天，我、母亲和阿伊达坐在一起，母亲从她自己包中取出了父亲写给她的好几封信，她从中拿出一张结婚证的复印件，正式结婚证是在母亲和父亲搬去新家后才拿到的，她指着这张复印件下方，她和我都看不懂上面写的是什么，她说：“这是格桑的签名。”

然后她把手指移到另一个签名处，沉默片刻，伤感地说：“他的签名很疯狂……多么像他本人啊！”

我盯着这个签名，像它主人一样疯狂的签名，问道：“妈妈，这是谁的签名啊？”

她一边卷起复印件，一边微笑着说：“瓦利德。”

然后，她从包里取出两张照片，第一张是我父亲的，照片中的他看起来很逗，非常瘦，胡子浓密，近视眼镜后面一双小眼睛，穿着一件宽松的白色衣服，头上裹着白色头巾，像中国人聚集区与奎阿坡⁽¹⁾的穆斯林戴的那种头巾。我不明白当时的父亲怎么就成了母亲眼中的俊男！第二张照片里是两个小伙子，坐在船上，母亲指着其中的一个，他没有看镜头，好像正忙着做什么。“这是格桑，在放吊钩上的鱼饵。”母亲说。然后母亲指着另外一个人，他面朝镜头，“这是瓦利德”，我被他吸引了，他长着一张孩童般的脸，看起来比我的父亲和格桑都要年轻一些，性格开朗。

“他很野，与拉希德和格桑完全不同，酷爱赛车和骑摩托车。”

母亲接着说：“他大胆，冲动，倔犟，尽管有乘飞机恐惧症，仍然喜欢旅行。”

母亲笑道：“他在飞机起飞前吃了一些安眠药，接着就睡得像个死人，直到飞机轮子碰触到目的地机场地面的时候他才会醒来。”

通过照片和母亲的话，我喜欢上了瓦利德。我凝视照片，他一只手拎着塑料袋，母亲说里面装的是鸡肠子，这是我父亲最喜欢的鱼饵。照片上的他戴着墨镜，两个手指捏住鼻子，可想而知，塑料袋里散发出来的味道有多臭。

“闻上去好臭呀，妈妈……”

我对她说，脸上露出一阵恶心的样子，妈妈答道：“是的，肠子的味道特别臭，但是拉希德衣服上的鱼腥味儿……”

她没把这句话说完。她闭上双眼，深吸了一口气，胸脯鼓了起来，说：“好想念它啊。”

姨妈阿伊达指向厨房门的方向，说：“在冰箱上层，胡塞，有十条鱼，去拿两条过来……”

阿伊达把她的两个手指塞到鼻孔里，接着闷声说道：“我们来把它塞进你妈的鼻子里！”

母亲没有理会她，她继续说她与父亲在一起时候的事情。

在母亲怀孕的整个期间，父亲都没有去过奶奶家，他很固执，母亲说道，或者说是假装不在意，但他内心特别思念老夫人。虽然他表现出无所谓的样子，但我觉得他肯定是后悔了。他没去探望她，也许是因为不好意思，他试着电话联系她，但他的妹妹们告诉他，老夫人不想听他的声音，她们中没有任何一个人联系过他。

父亲相信我的降临足以使奶奶改变心意，相信一旦她看见我被父亲捧在双手中，就会立马把我接过去，抱在怀里，以此向世界宣布她已成为奶奶了。如果我是个男孩儿，他决定给我取名叫伊萨，和他父亲的名字一样，如果是个女孩儿，就叫阿尼玛，和他母亲的名字一样。

母亲从未对生活中的任何一件事情后悔过，她不后悔与父亲结婚，怀上我。她以前相信，现在也仍然相信她的那套哲学：“任何事情的发生都是有原因有目的的。”我的父母被奶奶逐出家门后，一直处于被孤立的状态，后来，父亲觉得可以赌一把的时刻终于来了。在妇产医院，一九八八年四月三日，星期天，医生把我降临的消息告诉父亲：“你妻子生了一个男孩儿，母子平安。”

父亲将我捧在手中，仔细地看着我的脸。“他也许是在看哪儿长得像他。”母亲说。但他看到的是一张从几个人脸上取下一部分拼凑起来的脸，而他并不在这些人之中。我的长相混合了母亲、姨妈阿伊达和外公三人的特征。

一出院，父亲就开车直奔奶奶家。到了那儿之后，父亲让母亲待在车里，他担心，奶奶还是不愿看见她，也许，时间长了，孙子，也就是我，会让奶奶慢慢接受母亲的。父亲抱着我去见奶奶，母亲在车里等着。

父亲用钥匙开了几次门，都没打开，奶奶已经把大门门锁更换了，这样，即使父亲想回家来也开不了门。他按了按门铃，一名新来的印度女仆为他开了门。父亲与女仆简短地说了几句后就进去了，他推开门，朝里走去。然后，他就在母亲的视线里消失了。几分钟后，母亲看见一辆车靠近了奶奶的家。她蜷缩在车里的座位上。这辆车停靠在与房子平行的马路边，从车里下来了四个女人，其中一个人按了门铃，女仆开了门。她们的身影刚消失在大门后，旁边的侧门就立马被打开了，父亲抱着我从那儿出来，沉默不语。

“从那次去过老夫人家之后，你爸的性格就变了。”母亲满脸悲伤地说，“他不怎么说话了，常常若有所思，多数时间都在阅读和写作。”许多次，我试着说服他去海边，但他总是以哈桑和瓦利德准备外出旅游为理由拒绝。我希望他和他俩一起去旅游，但他还是拒绝了。

你出生两天后，哈桑和瓦利德出发了，多么希望他们没去旅游啊！

当时，整个科威特都关注着他们乘坐的飞往泰国的飞机被劫事件。格桑和瓦利德乘坐的就是这趟航班。你爸疯掉了，他整天守在电视机前，除了读报或是与朋友通电话打探新消息之外，真的是几乎就没有离开过电视机，但是除了电视上播报的新闻外，没有任何消息。情况越来越糟，飞机上两名乘客罹难的消息让人们开始担惊害怕，你爸在电视上看到其中一位罹难者的遗体从机舱门被扔出的一幕时就直接崩溃了。当他在电视上看到两具尸体被装上救护车时，更是痛哭不止。我永远也忘不了拉希德得知瓦利德遇难时的那副样子，他紧紧攥着拳头，狠狠地捶打自己的胸口：“他们没有杀害他，我们才是凶手，是我们害了他。”直到现在，我也不明白，一个人本来什么事情也没有做过，但为什么会指控自己是杀人犯呢？！

此后，当官方消息还未正式发布之前，第三个科威特籍乘客罹难的消息就已在人们中传开了。你爸的一位在报社和电台工作的朋友证实了该消息。说是有一位乘客在飞机被撞击之后，陷入了歇斯底里的昏迷状态，加之缺乏必要的医疗处理，最后心脏骤停，死在了机舱内。

飞机被劫持，再加上乘机恐惧症，瓦利德因此丧命，你爸恸哭不止，我不知该怎么办，只能坐在地上，为我的丈夫和他的朋友哭泣。

在瓦利德出事之后，老夫人第一次主动给你爸打来电话：“我本不想联系你，但我只想让你知道，厄运将一直伴随你，你自己瞧瞧，在那个该死的小东西降临之后，你朋友就出事了。他和他妈一样，就是个诅咒。”

你爸咬住下嘴唇，眼泪在脸颊上肆意流淌，在结束通话之前，你奶奶说：“抛下她俩，看看你会如何走运，然后回家来，你会发现我将以母亲的宽容，原谅你所犯的大错。”

你奶奶挂断了电话，你爸仍然握着电话，哭着说：“我妈说……”

父亲一拿到写着我的名字“伊萨”的出生证明就立刻联系了旅行社，让他们帮我和母亲预订科威特航空之外任何一家航空公司的机票，把我们送回马尼拉。

几天后，便是我的第二次旅行，然而，这次我是从父亲的国家去到母亲的国家。

(1) Quiapo，位于古城中心，马尼拉一个以廉价商品店铺闻名的区域，该区域的大部分居民是穆斯林，那里有金色清真寺、绿色清真寺［译者］。（译者注）

一个人如果不回头看看自己来自何方，

那么他永远也无法找到方向。

——何塞·黎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