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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父亲》

2023-6-8 09:49| 发布者: zxw88| 查看: 422| 评论: 0

摘要: 短篇小说《父亲》发《当代小说(下半月)》2014年第7期父 亲田杕这个人曾经是我的父亲,曾经是母亲的丈夫,但他也曾经是别人的丈夫。她一边收拾着他的遗物,一边想。老公上班去了。孩子上学去了。窗外是两棵白杨树巨

短篇小说《父亲》发《当代小说(下半月)》2014年第7期


父 亲

田杕

这个人曾经是我的父亲,曾经是母亲的丈夫,但他也曾经是别人的丈夫。她一边收拾着他的遗物,一边想。

老公上班去了。孩子上学去了。窗外是两棵白杨树巨大的树冠,枝叶繁茂,一片葱茏。蝉声如雨,从两大团墨绿中倾泻进来,显得房间更加寂静。墙上的那块黑黝黝的北极星牌木质挂钟,当当当鸣了九下,剪刀般的表针咔哒咔哒地走,把她的思绪铰得七零八落。印象中,自她生下来,这块钟就已经挂在墙上了。

屋子里还充斥着父亲的气息。她仿佛觉得父亲并没有真的离去,感觉一会儿他就会按响门铃,一手拎着那根门球棒,一手拎着水瓶子,从外面归来,一进家门,就会粗声大嗓地喊:“闺女,打开电扇,快打开电扇。热死我了。邪门,这天儿可真够热的!”

她感觉这几天就像做梦一样,很不真实,很多东西似乎是被硬硬地塞进脑子里的,只要外力一消失,就还会蹦出来。她梦游般往医院跑,往殡仪馆跑,懵懵懂懂地看着亲戚朋友跟着一起跑,七天后,她就坐在了家里这个原本属于父亲的房间里,而父亲却变成了一个四四方方的小盒子,再也回不来了。

昨天,她是被老公从告别大厅里背出来的,因为她哭昏过去了。父亲很安详地躺在灵床上,面色红润,一如睡着了,似乎睡得还挺香,感觉跟平常日没有什么两样。她很想上前唤醒他,但低回的哀乐以及亲友们悲戚的面容却又提醒她,这不过是个错觉,那个叫做“死”的东西已经与父亲合为一体,再也不会分开。但她不能想象,仅仅是一会儿的功夫,待众人绕着父亲转完一圈后,这个陪伴了她四十多年的身体,就将离开她,被推进火化炉,然后,化作一缕青烟,只给她留下一捧骨灰。她很清楚地知道,自从母亲去世后,除了儿子,父亲就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与自己有血缘关系的人了,所以,她不能接受这个现实,这太残忍,这怎么行?今后还怎么过?于是她就哭,然后就昏过去了。

挂钟发出的响了四十多年的咔哒声,在今天令她心烦意乱。有件事几天来一直在困扰着她,令她心神不宁,坐卧不安——父亲去世时眼睛是睁着的。他在弥留之际跟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是:“闺、闺女,你要相信爸——爸,爸爸没干那 、那件事,我只、只是进去、进去看了看,什么、什么也没、没干。”然后,他就陷入了昏迷,直至离世。那究竟是件什么事呢?居然会有这么大的杀伤力,能让曾经当过兵、上过战场、杀过人的父亲,牵肠挂肚,以至于死不瞑目。她一直都没搞明白。

其实,父亲的身体本来一直都挺好的,虽然已年逾古稀,但耳不聋,眼不花,背不驼,一顿能吃一大碗米饭,一气能爬上郊区那座海拔五百多米的障日山。爬障日山是他的一大爱好,在生病之前,每周都要爬一到两次,速度还挺快,很多小伙子都赶不上他。“自从爬了障日山,腰不酸了,腿不疼了,一口气爬三楼,不带喘的,身体倍儿棒,吃么么香,一般人我不告诉他。”他经常这样用广告词串烧来调侃自己。

大概在一年前,发生了一件蹊跷事。那天傍晚,他阴沉着脸从外面回来,谁也不搭理,径直去了卧室,然后反锁上门,谁也不让进。到了饭点,叫他吃饭也不出来,说已经在外面吃过了,想一个人安静一会儿。第二天早晨,叫他出来吃早饭,喊了好几声,没人答应,敲门,也没人应声。她感到有些异样,害怕出事,就把耳朵贴在房门上倾听,很安静,一点动静都没有,但鼻子却嗅到了一股从门缝里溢出来的白酒的气味。她感觉事情有些不妙,赶紧叫老公把门踹开。进去后发现,卧室里一片狼藉,被子、床单扬了一地;父亲穿着衣服躺在地板上,面色惨白,口吐白沫,神志不清,手里还死死地攥着一个景芝白干的空酒瓶子。赶紧把他送医院,又是吸氧,又是输液,一直折腾到下午三点多才回来。从那以后,他就变得悒郁寡欢,经常把自己锁在房间里,一呆就是大半天,还好喝闷酒,一喝就醉。半年后,他感到身体有些不舒服,到医院一查,是肝癌晚期。

想到这里,她禁不住有些后悔:当初,要是同意父亲再找个老伴,让他再结上一次婚,他是不是就不会悒郁,就不会得病了呢?

那是一个周六,距离他喝醉酒还有一个来月的样子。她带着老公和孩子回家探望父亲。一进门,就发现有些异样:屋里冷冷清清的,父亲坐在沙发上发呆,表情木木的,眼神直直的。而通常情况下,他会一边喝着茶,一边看着央视戏曲频道,还要很来劲地跟着电视一起哼唱。父亲是个老戏迷,尤其喜欢京剧,最喜欢听的是《野猪林》,也会唱:大雪飘,扑人面,朔风阵阵透骨寒……。低回、哀婉,经常听得她心里酸酸的。其中,《白虎节堂》一段的念白,父亲说得也有板有眼,很有味道:卑职身为八十万禁军教头,怎能擅入白虎节堂……。她从心底不喜欢父亲唱这些老气横秋的戏曲,总感觉会把人给唱老了,但没有办法,父亲喜欢嘛。

吃过晚饭后,父亲神秘兮兮地把她叫进卧室,关上门,然后细声细气地跟她说:

“闺女,爸爸跟你商量个事。你看,你谭阿姨去世也快两年了。爸爸我一个人,孤零零的,冷锅冷灶的。”

说完这些话,他突然停住了,表情有些忸怩,歪着头,拿探询的目光盯着她。

“爸,您是不是又看上哪个老太太了?”她感到这一幕似曾相识。

“嗨,说起来你也认识,就是咱院子里小李的母亲,你刘阿姨,挺好的一个人。”父亲似乎是受到了鼓舞,语气壮了许多。

那个老太太,她确实认识,慈眉善目的,挺和气,比父亲得小个十来岁的样子。但他们两个是什么时候好上的,还真不知道。

她转过身去,做了几次深呼吸,平息了一下那些差点涌出来的怒火,然后回过脸来,对父亲说:

“爸,我真的不想说那些难听的话。您都快八十的人了,能不能消停消停啊。这还不到两年,您就好了伤疤忘了疼了?您忘了那十万块钱了吗?忘了那个混蛋跳着高骂您什么了吗?难道您嫌丢人丢得还不够吗?”

她很想心平气和地把这些话说完,但说到后面,声音还是不受控制地越来越大,有点接近气急败坏了。老公赶紧在外面敲门,提醒她。

父亲立马耷拉了脑袋,蔫了,极像一个犯了错误的小学生。

然后,她和老公以及孩子就搬到了父亲家。父亲住的是一套三室两厅的房子,一百三十多平米,他一个人住,是太空了,她觉得。

父亲跟刘阿姨最终还是分了手,具体是什么时候分的不清楚,可能就在父亲喝醉酒那天吧。要不,他怎么会无缘无故地喝醉呢?都那么大年纪了,至于嘛,真是个老小孩,她感到难以理解。

她把父亲穿过的衣服以及用过的床单、毛巾被等物品,拢成一堆,抱到阳台上。得把它们洗干净了,到明年清明,连同其它衣物一起给父亲送去。父亲虽然走了,可在那边也不能穿脏衣服不是?那不让人笑话吗。这也是自己最后一次给父亲洗衣服了。今后,这样的机会再也不会有了。想到这里,她鼻子一酸,泪水就不受控制地流了出来。她呆呆地望着窗外那些随风摇摆着的白杨树树冠,任凭泪水自流自干。蝉还在整齐划一地叫着,很快乐的样子。人要是像蝉一样整天无忧无虑的,高高兴兴的,该多好啊!待鼻腔里的酸楚消失,她停止了胡思乱想,准备洗那些衣物。得把内衣挑出来,单独手洗,她想。当目光触及那条白色内裤的时候,她突然想起了一件事。那天,她给父亲洗衣服,在洗一条白色内裤时,发现了一些黏糊糊的液体,带着一股特殊的气味,那是专属于男人的一种东西,她认出来了,顿时感觉有些别扭,还有点惊诧。过了一会儿,父亲打完门球回来,到阳台上转了一圈,一看衣服都洗了,有些不好意思地对她说:“唉,闺女,今后内衣我自己洗就行,怪脏的。”她不知道男人老了以后是不是都这样,也许父亲仅仅是个特例吧,他身体好嘛。

或许真的是自己做错了吧,当初如果同意父亲跟刘阿姨结婚的话,父亲或许还能多活几年,多陪自己几年。自打父亲离世,她就感觉心里空荡荡的,没着没落的,似乎是少了很多很多东西。唉——,她长叹了一口气。有妈的孩子是块宝,有爸的孩子有靠山啊,父亲在的日子,心里是多么踏实啊!

但这种后悔的情绪并没有统治她多久,仅仅是一会儿的功夫,她又觉得这个“悔”不那么踏实,不那么理直气壮,感觉后悔得极其勉强,后悔得让自己感到有些委屈。

把衣物装进洗衣机后,她又回到了父亲的卧室,打开大衣橱,准备收拾里面的衣服。这时,她看见了那个樟木箱子,小巧玲珑的,暗黄色,有些陈旧。这个箱子自她记事起就已经在家里了。父亲的存折、证件等重要物品,都放在这个箱子里。她把箱子抱出来,放在床上,然后侧身坐下,打开箱子,整理里面的东西。先拿出来的是两本存折、一沓存单和两张银行卡。她没有看那些存折、存单,但知道上面的数字肯定小不了,因为父亲的退休金很高,比自己的工资都高。然后,拿出来一本大红色的证书——结婚证。打开结婚证,照片上的父亲头发花白,笑容灿烂,但旁边的人却不是自己的母亲,而是谭阿姨——父亲二婚的妻子。

十年前,母亲病逝了。两年后,父亲向自己提出了再找个老伴的想法。至今,她还能清晰地回忆起那天两人间的对话。

“闺女,爸爸跟你商量个事。” 父亲有点难为情。

“什么事?爸,您尽管说。”

“这不,你妈去世也两年多了,你看,爸爸我一个人,孤零零的,冷锅冷灶的。我,我,想再找个老伴。”父亲有些吞吞吐吐。

“找老伴?”她吃了一惊,“那不就是给我找个后妈吗?”

“嗯,差不多,不过,你也不非得叫妈,如果觉着别扭,叫阿姨就行。”

“那也不行。您要是再结了婚,找了新老伴,那么,该把我妈放到什么位置呢?我妈的在天之灵又会怎么想呢?”说着,说着,她眼圈就红了,并开始抽泣。

父亲赶忙噤了声,神色黯然。

过了不到一个月,一家人吃过晚饭后,聚在一起,高高兴兴地谈论着社会上的奇闻异事。一看气氛挺好,父亲便又把她叫到自己的房间里,说:

“闺女,我还是想跟你谈谈找老伴的事?”

“怎么,您还想?”

“前两天,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了你妈。你妈说我一个人孤零零的,挺可怜,让我再找个老伴。”

“怎么可能?你撒谎。”她感到难以置信。

父亲面露羞赧,低头沉思了一会儿,说:“闺女,撒谎也好,不撒谎也好。反正你妈已经走了,都两年多了,这个事实谁也改变不了。难道说非得要我独守空房,才算是对爱情忠贞?这都是什么年代了,孩子。你对你妈的感情,我非常理解。你妈去世,我也很痛苦。现在,对你妈的想念,比你也差不了多少。可人死不能复生,活着的还得好好活不是?再者说了,现如今老年人再婚也不是什么稀罕事。你看一楼的王大伯,人家不就再婚了吗?不是挺好的吗?”

“可是,爸,您到底需要什么呢?如果您感到孤单,我们搬回来住不就行了吗?由我们照顾你,不是挺好的吗?”

“闺女,你的心意我都明白,可这是两码事。你爸爸我是上过战场的人,生生死死的事见得多了。人的一生很短,也就是几十年的事。有这口气在,我还算是个人;没了这口气,就什么都不是了。你说,就算济着我活,我又能再活几年呢?”

她哑口无言,无以应对,陷入了沉默,过了一会儿说:“爸,不管怎么说,这是件大事。您容我再考虑考虑,一周后给您个答复。”

两个月后,父亲再次结婚。新老伴就是谭阿姨。两个人倒是挺投脾气,日子过得也舒心。那一段时间,是母亲去世以来,父亲最为快乐的日子,整天乐呵呵的,发自心底的高兴都写在了脸上。两家的子女有时会在父亲家碰面,但都没有深交。她一度庆幸自己的选择是对的,只要父亲高兴就好啊,其它的都不重要。但,麻烦还是来了。

就在三年前,谭阿姨病逝了。连死两任妻子,可能是父亲的命太硬,克妻,她想。丧事是父亲操办的,办得挺场面,花了不少钱。没想到的是,刚出了头七,谭阿姨的两个孩子就找上门来,要求分房子,分遗产。其实,谭阿姨也有退休金,但一直由她儿子保管着;她跟父亲在一起的这几年,生活费都是父亲出的;而且在结婚前,他们还签订了财产协议,约定婚后财产归各自所有,分别由各自的孩子继承。至于房子,那更不必说了,属于父亲的婚前财产。但他们根本就不管这一套,只是认准了一个字——闹。

他们骂得极其难听,她到现在还记忆犹新。那天,谭阿姨的儿子站在门口,一边将防盗门踹得山响,一边破口大骂:

“老不死的,你凭什么不给钱?说有什么婚前协议,狗屁,老子不承认。你个老不正经的,就算是去逛窑子,也得花钱不是?我妈可是良家妇女,让你睡了这么多年,想白睡?门都没有。今天你给个痛快话,给还是不给?要是敢不给,咱就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大爷我今天豁出去了。”

谭阿姨的女儿也在一旁帮腔,很多话也不堪入耳。整栋楼的人都被惊动了,纷纷出来围观。为息事宁人,经过一番讨价还价,最后,父亲答应给他们十万块钱,并立了字据。就算是这样,他们也并不领情,一边往外走还一边骂骂咧咧:“才十万块钱,不够塞牙缝的,真便宜这个狗东西了。”

待他们走了以后,父亲无可奈何地说:“唉!人刚没了,就闹财产纠纷,传出去让人笑话,就算是破财消灾吧。好鞋不踩烂狗屎。咱不跟他们一般见识。”

能看出来,父亲这是在自己安慰自己。本来挺好的一段姻缘,没成想最后弄了个一地鸡毛,赔了那么多钱不说,还给整得灰头土脸的。有很长一段时间,她在小区里走路都不敢抬头,感觉人们的目光里都带着刺。那些日子,父亲也是灰溜溜的,连每天的必修课——门球,也懒得打了,怕那些老伙计拿这事臊他。

她把那张结婚证放下,一边想着心事,一边继续收拾东西。接着拿出来的是他各个时期的工作证,多个年度的优秀共产党员证书、先进工作者证书,还有当兵时荣立二等功的证书和一枚军功章。这些证书绝大多数都已经泛黄,它们证明父亲曾经来过这个世界,曾经工作过,曾经光荣过。是啊,从小到大,父亲都是她的骄傲和依靠。从幼儿园一直到小学毕业,同学们都很羡慕她拥有一个当军官的父亲。父亲送给她的军用水壶、领章和帽徽,都会让同学们垂涎三尺。父亲曾上过战场,杀过敌,立过功,是同学们心目中的英雄。她也多次在作文中很自豪地再现过父亲的英雄事迹。后来,父亲转业到了地方,干得也是风生水起,年纪轻轻就走上了领导岗位,在业内也是卓有声望。在那堆证件中,她意外发现一张折叠着的白纸,看样子有些年头了。展开一看,是一副画:中间是一颗大大的红心,左边站一个穿着军装的人,右边站一个留着羊角辫的小女孩。是用水彩笔画的,不很像,只是大概有个形状,线条都毛毛糙糙的。在心的上方写着一行东张西歪的字“zhu爸爸生日快乐!”。她想起来了,这是她上幼儿园大班的时候,父亲过生日,自己画了送给他的。那个“祝”字当时不会写,用的汉语拼音。那天恰逢父亲在家休探亲假。他接过这张特殊的生日贺卡后,眼睛接着就湿润了,赶紧把脸背过去,老大一会儿不说话。那时候,父亲所在的部队在广东,而她和母亲在山东,相隔数千里之遥,一家人团聚的机会很少。接着,她又想起了自己的第一次失恋。那时她上大二。有一天,按惯例给家里打电话报平安。父亲在电话里听出她情绪有些低落,第二天就坐飞机去了学校。那天中午,她从寝室里一出来,就看见了父亲。他怀里抱着一个雪白的足有半人高的大抱熊——她最喜欢的一种玩偶。她当时就惊喜得跳了起来,然后跟父亲和大抱熊紧紧地拥抱在了一起。父亲还让她请了假,带着她去杭州玩了两天。当她从杭州返回学校的时候,早已把失恋给忘到爪哇国去了。这些场景,电影镜头般,一帧一帧在眼前回放。她再也忍不住了,终于哭出了声。

她还找到了父亲跟母亲的结婚证。结婚证上的照片是黑白的。那时,他们都那么年轻,额头上都泛着青春的光泽,笑得都那么清纯,那么甜蜜。不知什么缘故,她鬼使神差地把两本结婚证并排放在了一起。这一新一旧两个红本本,瞬间刺痛了她的双眼,令她心中一凉,突然感到心灰意冷,了无意思,突然觉得什么爱情啊、人生啊,人世间的一切,似乎都是虚幻的,都没有任何意义。

当当当,挂钟敲了十一下。她习惯性地抬头看了看表,轻轻地摇了摇有点发酸的脖子,然后接着收拾东西。

在箱子的底部,一张白纸映入眼帘。拿出来一看,是一张公安行政处罚决定书,上面有父亲的名字,处罚的内容是罚款五千元,原因是嫖娼,地点在向阳路88号,时间在一年前。她感到一阵眩晕,差点栽倒。愣了一大会儿后,脑子里仿佛透进了一线亮光,似乎明白了父亲临终前说的那件事情,但很快又糊涂了。他说自己什么都没干,可既然什么都没干,为什么却被罚款了呢?之后的几分钟,她突然感到父亲很陌生,很遥远。她看看那些荣誉证书,再看看这张处罚决定书,不知道究竟哪个才代表自己的父亲。接着,她又豁然开朗,突然明白了另外一件事情。一年前的那个夜晚,父亲把自己关起来,喝了个酩酊大醉,差点醉死,原来不是为了刘阿姨,而是为了这件事。想想也是,父亲都那么大年纪了,一辈子什么没有经历过?怎么可能因为一个女人而崩溃呢?打败父亲的也绝不可能是那五千块钱,区区五千块怎么能打败一个英雄呢?能够打败父亲的,只能是附加在这张处罚决定书上的额外的东西——道德审判。没错,正是这张轻飘飘的纸,一举歼灭了视名誉若生命的父亲,歼灭了他用鲜血、用汗水、用智慧、用勇气所积累起来的近八十年的岁月。而隐藏在这张轻飘飘的纸背后的,是他过剩的荷尔蒙,是他在爱情上的落寞,或许仅仅是一次偶然的冲动,将他引入了命运的白虎节堂,或许他正像林冲那样真的什么都没干,仅仅是进去,然而,却被伏击了,而且一触即溃,再也没有绝地反击的机会,以至于到死,也不能闭上眼睛。蓦地,后悔一如决堤的海洋,在顷刻间将她吞噬。那张处罚决定书像块烧红的烙铁,把极高的温度传导给她的心脏。她觳觫着,战栗着的目光发现纸面上斑斑驳驳,布满了被某种液体浸泡过的痕迹。是眼泪,是父亲的眼泪,没错,就是父亲的眼泪,一个曾经的英雄的眼泪。透过朦胧了双眼的泪光,她看到那个鲜红的印章,毛毛糙糙,张牙舞爪,如同一只煮熟了的螃蟹,她感到了恐惧。

中午,她没吃饭。下午,她来到了向阳路88号。那是一家拉面馆。经多方打听得知,这家拉面馆的前身是一个叫做红月亮的洗头房,半年前关了门。至于关门的原因,有两种说法。一种说法是红月亮配合派出所搞钓鱼式执法,也就是利用卖淫女勾引“顾客”上门,然后由事先埋伏好的警察现场抓嫖,所得罚款,双方按一定比例分成。东窗事发后,红月亮关门大吉,老板以及派出所所长等数人被抓。另一种说法是红月亮自己利用卖淫女做钓饵,同时安排人假冒警察,抓嫖,罚款。案发后,红月亮被一锅端。至于派出所所长等几位民警出事,则另有原因。

夕阳西下的时候,她昏昏沉沉地回到了家,又坐在父亲房间的床上,思前想后,愁肠百结。她到底也没能弄明白父亲到底干没干过那件事,甚至连那张处罚决定书的真伪也没搞清楚,唯一能确定的是父亲的确去过红月亮洗头房,而且被“抓”了,而且被“罚”了。她曾想托在公安局工作的朋友帮忙打听一下,电话都拨通了,却突然觉得这种事挺丢人,到了嘴边的话又硬硬地咽了回去。

挂钟还在咔哒咔哒地走着。蝉还在窗外不知疲倦地鸣叫。室内的光线渐渐暗了下去。

父亲的形象在她的脑海里时而清晰,时而模糊;时而高大,时而渺小。时而觉得父亲是咎由自取,时而又觉得他很冤;时而责怪自己对父亲不够包容,不够理解,是自己害了父亲;时而又觉得自己理直气壮,什么也没有做错。不大一会儿,她的脑子就像木头一样,转不动了。大脑里似乎有一个古战场:步兵、骑兵,己方、敌方,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厮杀在一起,乱作一团;人的喊叫声、呻吟声,马蹄声、嘶鸣声,各种兵器彼此磕碰的叮叮当当声,此起彼伏,混成一堆。她将两只手伸进头发,采住头发使劲往外拽,头皮越来越紧,痛觉神经开始工作。她想通过这种方式让自己恢复清醒,让大脑正常运转。她很焦急,很想尽快从这个矛盾、纠结、困惑与痛苦纠缠在一起的泥潭中挣脱出来,还父亲一个清晰的面孔,还自己一个平和的心境。

随着手指力度的加大,她感到头皮越来越疼。这种疼痛突然唤醒了她并不遥远的记忆,使她想起了父亲临终前那一整天的昏迷。那天,他就像一条搁浅了的濒临死亡的鱼,在无比痛苦地呼吸着,呻吟着。而她坐在旁边的凳子上,痛苦地看着他痛苦地活着,两只手不知不觉地插入头发,用力撕扯,头发几乎要被扯下来了。慢慢地,头皮的剧痛逐渐减缓了心中的锐痛,她感到了一点轻松。那一刻,她真的希望父亲不再痛苦,无论他是生还是死。最后的时刻来临了,当父亲那张因为痛苦而扭曲变形的脸,因为死亡的降临而松弛下来,从而变得无比安详的时候,她流泪了,那是高兴的泪水。非常不可思议,父亲的去世竟然会令她感到高兴,在此前这是不可想象的,是绝对不可以原谅的,但却实实在在地发生了,她感到有些恐惧,她之所以感到恐惧还不单单因为这个,还因为她突然觉得她自己也是一条正在等待搁浅的鱼。

她把手从头发里抽出来,抬起头,看着这间还在散发着父亲气息的屋子,一连串的疑问莫名其妙地袭上心头:父亲真的曾经来过这个世界吗?他从前在哪里?他现在又在哪里呢?

她站起来,到客厅找了一个打火机,然后回到父亲的房间,用打火机打出一缕幽蓝的火苗,把那张处罚决定书点着了。

更大更鲜艳的火苗子升腾起来了。那个鲜红的张牙舞爪的“螃蟹”在挣扎中倏然消逝。葬身于纸张里的父亲的泪水,遇火重生,咸咸的,涩涩的,慢慢地氤氲了这间空荡荡的屋子。


转自今日头条优质自媒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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