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瑞娟：父亲（二）

父亲为人善良宽容，对人对事都抱着一种宁可人负我，我也不负人的态度，他一生吃过不少亏，但父亲总是说吃亏是福，从不与人争高低。因此在母亲和我们看来，父亲的性格有些懦弱，但有一件事却改变了我的这种看法，瘦弱的父亲在大是大非面前，不仅头脑清醒，而且勇敢坚强，骨子里的一种浩然正气，让鬼神都会为他让路。

我家下乡的鸣沙二道渠，比较偏僻落后，村民大多数人都是文盲，愚昧无知的人群总是易被人忽悠愚弄。

有一年冬天，村里来了一位“大仙”，能看透人心，能预测祸福，还能治百病。那段时间村里特别热闹，每天都有人找“大仙”看病，每天都有“大仙”的各种神奇传说。曹家的小孩闹痢疾，“大仙”从村南一堵断墙上取来些土，念了咒，又画了一道符烧成灰让小孩喝下，第二天小孩的病好了。张家媳妇肚子痛，喝了“大仙”的“神水”当天就不痛了。“郑驼子”的腰疼，“大仙”给他在手上和臀部按了按，揉了揉，又念了咒，他的腰立马就不疼了，“大仙”还说能给他治驼背的病，包他三月好彻底。“郑驼子”很信“大仙”，把他请到家里，好吃好喝地供着让“大仙”治病。数星期之后“郑驼子”的背居然直了许多。“大仙”的这些“法力”被村民传的神乎其神，于是就有更多的人去求神治病，连邻村的人都来“请神”了，大仙放出风，“请神”要心诚，要拿最虔诚的心去奉养神，否则神会降罪于“求神”的人，村民们怕神降罪，就拿出钱或物去供养“大仙”。“大仙”用各种奇特的方法为人治病，简直让人觉得不可思议，邻村高家庄有一户人家的孩子得了一种怪病，孩子不好好吃饭，却捡地上的鸡屎吃，孩子妈妈求“大仙”想办法，“大仙”让孩子妈妈捡了些鸡屎，用瓦焙干，画了道符，烧成灰烬与鸡屎一起研磨，让孩子吃了。孩子当天就不再捡鸡屎吃了。最让村民又敬又怕的事是“大仙”会预测灾祸。

有一次，大仙对一些人说，村东头第四家将有灾祸，会死人。村东头第四家姓汪，外来户，这两口子平时只知埋头干活，不大跟村里人来往，他们有一个儿子叫小宝，5岁，长得浓眉大眼，模样十分可爱就是有些淘气。当村里有人把“大仙”的话带给汪家时，他家并未当会事，也没去请“大仙”化解。开春时，村前的小河的冰层刚刚开化，他家的小宝滑冰时掉进了冰窟里死了，汪家的媳妇哭得死去活来，这时又有人提起“大仙”的预言，对“大仙“的””敬畏又增添了几分，有人就去问大仙是怎么知道汪家会死人的，”大仙”半闭眼睛，吐出几个字：“天机不可泄露！”村里人传说“大仙”会顶神，每天晩上半夜会灵魂出窍与天神相会等等。“大仙”也似乎正如人们传说的那样行踪不定，时常去云游，十天半月才来一次，必有惊人之举。这样不定的行踪让有些求医问药的村民，对他的神力愈发深信不移。

村东头第一家姓胡，胡家老两口与我家关系较好，胡伯曾他是个见多识广的生意人，他曾对人说过我家是“虎落平阳”但终不是久居人之下人，因此他与村里那些欺负我们家的村民不同，对我父母一直都很友好，我父母也愿意与这样的良善人家来往，两家经常互相走动，竟如亲戚一般亲热。我们叫胡伯为“胡家大姨爹“‘他家称呼我父亲为“秦姨爹”’。胡家条件好，胡伯解放前就做生意，“四清运动”后才回家务农，他家景虽殷实，但人丁不兴旺，只有两个孩子，儿子叫天宝，在新疆当兵，女儿叫莲香，十六岁，人长得白白净净，圆圆的脸似满月，鼻翼旁有颗福痣，她身材丰满窈窕，一条又黑又粗的大辫子，在腰际甩来甩去，青春十足。她刚初中毕业，回家务农。莲香是胡家唯一的女儿，掌上明珠。所以莲香的穿着打扮很时髦，干净合体的粉花白底衬衫衬着莲香红朴朴的脸蛋，使她像一朵刚开放的红莲那么美好，莲香身上总有一股香香的味，那是她用的上海雪花膏味，这样的漂亮女孩在农村自然引人注目。

那年初夏，麦子拔节的时候，胡家大姨爹去新疆看儿子，顺便暗中做点买卖，他出门的时候莲香还好好的，第二天莲香半夜突然肚子疼，正好“大仙”在村里，胡家大姨妈在别人的怂恿下就去请“大仙”，这次“大仙”还带来了两个徒弟，他说刘家的风水不好，先要驱魔，于是在刘家院子搭了一个帐篷，在里面边唱边敲锣，“天灵灵，地灵灵，你家来了个小土神.......”他们绕着莲香的床来来回回地边念边跳，一天过去了，莲香的病并未好转。胡家姨妈有些着急，问“大仙”到底怎么会事，大仙神秘兮兮的说：“有个魔进了莲香的肚子，必须把魔抓出来，莲香的病才能好。胡家姨妈问怎么才能抓出魔，“大仙”闭上眼掐指头算了算，说在戌时，魔要出来透气，然后又会进莲香肚子，必须赶晩上七点到八点把魔抓住，他吩咐胡家姨买五尺红布，让莲香脱光衣服躺在上面，然后在肚子上画上符，就可以抓住魔了。胡家姨妈吃惊地问：“不脱衣服行不？”“大仙”诡异地摇摇头：“不行，魔出不来，必须脱光衣服！”胡家姨妈说：“你们胡闹，我们不驱魔了，你们走吧！”说完递上十元钱的请神费。“大仙”一听她这样说，立马变了脸：“说得好听，神是随便请的吗？我花了一天才请下的神，你十块钱就能送走？告诉你！你家如果对神不敬，会有血光之灾！”“大仙”阴鸷的眼睛让胡家姨妈害怕，她只好说，我先买红布，回来再商量。

胡家姨妈从自己家出来后，一路小跑，直奔我家院子。这时父亲刚从鸣沙税务所下班回来，（父亲每天上下班要骑车一小时路程），自行车还未立稳，胡家姨妈就进来了，“秦姨爹，快来我家帮忙”！胡家姨妈急切地对父亲说，然后简单地告诉了父亲事情的经过，“胡闹！你怎么能相信骗子？”说着父亲大踏步地跟着胡家姨妈进了她家院子，刚进大门，就听到莲香在大声哭喊，只见那两个徒弟按住莲香胳膊，“大仙”的手正在解莲香的裤带，莲香左挣右扎，拼命哭叫，红红的脸上满是泪水和汗水。“住手！”父亲厉声喝道，“你们想干什么？”“大仙”吃了一惊，看到父亲凛然的目光，他微微战栗了一下，放开了莲香，转头看看胡家姨妈，装神弄鬼地念起咒，然后对胡家姨妈说：“时辰到了，要抓魔了，你领个生人进来，魔就出不来了，你快让这个人走开。”胡家姨妈胆怯地看看父亲，父亲说：“不用抓魔，魔就在你心里，别再装鬼弄神骗人钱财！”“大仙”虚张声势地厉声问父亲：“你是谁？你姓啥？”父亲道:“你管我姓啥！告诉你，这些迷信活动，国家早就禁止了，你若再不好自为之，公安局会抓你的！”“大仙”被父亲说中要害，却还强调夺理：“我给人治病，替神做善事，谁敢抓我？你等着，我告诉你，不敬神你全家遭殃！”“住嘴！你再胡闹，我立马报告公安局！父亲的眼睛直盯着他，一股凛然正气从骨子里透出来，直逼那装神弄鬼的‘大仙’，“大仙”眼神明显有些慌乱，低下了头，躲开父亲的目光，给两个徒弟使了眼色，就匆匆离开了刘家院子。父亲摸了摸莲香的前额，对胡家姨说：“你好糊涂，莲香得了这种病还不快送医院！”胡家姨妈这才清醒了，赶快跑出去找人送莲香上医院。父亲陪着她们到鸣沙公社医院，医生检查后，说莲香可能得了阑尾炎，必须立刻上县城做手术。莲香运气算好，正好有个孕妇难产，公社医院叫了辆救护车送县城，莲香搭上顺车很快到了县城医院。值班医生检查后说莲香若再晚来半小时就有生命危险了，立即给她做了阑尾切除手术，手术很成功，莲香得救了！

数天后莲香出院回家，胡家姨妈亲自来我家答谢，并告诉母亲她的担忧，她害怕“大仙”的那些预言，请求我家帮帮她镇魔，母亲就让我与三姐每晚去她家陪她们母女睡觉。父亲每晚都去她家前后院巡查一圈。一直到胡家大姨爹从新疆回来。

胡家大姨爹回来得知情况后，特别感谢我家，专门摆了一桌饭菜请我父母过去做客，我也跟着过去蹭饭。他给了我一把新疆萄萄干，第一次吃葡萄干，那甜甜的味道让我好难忘，我听他讲吐鲁蕃的葡萄是如何挂在架子上，如何釆摘晾干，感觉世界那么大那么新鲜，真盼望自己快快长大。胡家姨爹果然在暗地做生意，他这次出门，带回一个瓷瓶，他告诉父亲这个瓷瓶是明朝的官窑，估计很值钱，是他在火车上买的。那瓷瓶上面画着一个穿红色大氅的美人在回首顾盼。父亲说这是昭君出塞图，我不太清楚他们讲的历史，但特别喜欢这件瓷器上的美人王昭君。

那次事件后，“大仙”再没来过，村里平静了很多，但村民们对“大仙”的神秘感似乎并未消除，时不时还有人提起“大仙“的种种“法力“。”

后来那位骗人的“大仙”被公安机关抓了 ，“大仙”原来是另一个公社的“二流子”，他好吃懒做，偷鸡摸狗，三十多岁了还是一条光棍，有一次突然说自己神附体了 ，又唱又跳，说一些别人听不懂的话，然后开始周游，用各种手段骗人钱财。他的所谓“法力”，不过是一些治病偏方和心理暗示。至于预测祸福那是他长期观察，道听途说胡编乱造的，比如汪家儿子的事故，是他经常看见小宝在河里一个人滑冰而预言的。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父亲报的案，问他，他也未置可否，只是说：“多行不义必自毙”，他还告诉我们要相信科学，不要相信迷信，做人要“善不欺，恶不惧”，鬼怪自然后远离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