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周刊 | 父亲

■ 黄仁轲

父亲离世十年了，我时常想念他。生命本是一根蜡烛，有它燃烧耗尽的时候，想想也不应该有什么悲伤，可就是做不到。唯有写点什么，让记忆来慰藉伤感。

父亲是个苦命人。在他跟我口述的记忆里，大概是七八岁的时候，他的父母，也就是我未曾见面的爷爷和奶奶，便相继离开了人世。这是父亲生命中难以承受之痛，我完全想象得到，没有羽翼护佑的雏鸟，处境是怎样的危险与艰难。年幼的父亲，像一片飘零的树叶，因为离开了树的怀抱，便失去了爱的温暖，有时连饭都吃不上。

父亲后来是被人收养了，总算有了个遮风避雨之处。可日子也不好过。才十岁，他便耕田耙地，小小年纪就干起了沉重的农活。后来日军侵略海南岛，抓人去干苦力，父亲也被抓去了。给日本侵略军干苦力，父亲目睹了日本侵略军灭绝人寰的残暴。很多人因为没日没夜受奴役或生重病或受重伤，半死不活的。对于这些生命垂危的人，日本侵略军不会施于一丝一毫的人道，而是在他们弥留之际，把他们当成死人装入木板盒塞进焚尸炉。父亲说，每当听到焚尸炉里传出一声声惨叫，他便感到毛骨悚然，无比恐惧。而灾难有一天也降临到了他头上，当时他才十二三岁，年纪小，力气不足，在深沟里挖土时因为没力气把土扬到高处去，被一个日本监工拽出去，一木棍打翻在地……父亲说，等他苏醒过来，天已经黑了，正是借了天黑，他得以爬着逃了出来，总算大难不死。

解放了！父亲跟千千万万受苦受难的中国人一样，迎来了新时代，过上了新生活。他娶了我母亲，生了我们四个孩子，我是最小的一个。在我的记忆里，父亲从未骂过我们，更没有打过我们。他对我们的教育，就是经常在我们面前“忆苦思甜”，他时常坐在海棠树下，抽着水烟筒跟我们说起他的经历，比如小时候没爹没娘的悲痛与悲凉，被别人收养、寄人篱下的辛苦与艰难，去给日本侵略军干苦力的苦难与危险……他以自己的经历来教育我们，让我们从他特殊的人生经历中，感悟到生活的艰辛和生命的宝贵，懂得爱，懂得珍惜，懂得努力。

在父亲的人生经历中，我感觉他还有一段最艰难的时期，那就是我二哥和我上大学念书的时候。为了筹足我和二哥读大学的学费，父母亲想尽了各种办法……虽然经历了种种艰难，但父亲依然乐观，他悠然地抽着水烟筒，安慰母亲说：“红薯吃一段扒一段吧，总有解决困难的办法。”

父亲这一句话，给了我人生极大的启示和勇气，那就是遇到难解的困难时，不要焦急，不要沮丧，更不要绝望与悲伤，要有信心去解决难题，就像吃红薯那样，把薯皮一段段地扒掉。后来，无论是在我大学四年的学习中，还是出来社会工作后，遇到不顺心或是难办的事情时，我总是以父亲的这句话来鼓励自己。

因为我们的努力，逐渐改变了家里的状况，父亲不再像以前那样受苦了。老了的父亲，总喜欢穿着白色衬衣，扎着腰带，打着伞子，到镇上去游玩。回来时，总见他笑眯眯的样子。问他为何这般高兴？他说别人都说他年轻。我们听了，都欢乐一笑。

我们都希望父亲就这般快活下去。可是渐渐地，父亲去镇上少了，他的腿脚开始不听使唤，只能在村子里行走，到了最后，就只能在屋子前后转悠。父亲的身体每况愈下，2013年初，他便卧床不起了。再后来，他吃不下东西，身体消瘦得像干枯的柴片。

父亲病危时，我们都守护在他身边。农历七月十五是鬼节，按照我们琼南人的习俗，这一天家里有人过世不太好，于是我们都担心父亲在这一天离开人世。父亲似乎知道我们的心思，用微弱的声音对我们说，“放心，我会活过这一天。”

农历七月十六傍晚，父亲便不行了，看着他困难地呼吸，我把手放在他胸口上抚摸着，他的心跳越来越微弱，最后，一秒之间，骤然停止了……那一刻，我感觉到阴阳之隔是那么近，又是那么远……

父亲走了，以83岁的高龄离开了人世。他走的时候是那样安详，一副无怨无悔的样子，我们都觉得他没有离去，只是暂时安睡了，歇息了。

十年了，我是越发难以忘记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