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是个铁匠! 小时候,我还没炉台高,就常常帮父亲拉风箱,拉得腰酸臂痛的时候,父亲就自然接过风箱杆,自己一手拉风箱,一手握钳子,还时刻注视着炉火中铁的火候和火色。 我就站在一旁,望着父亲的模样儿:整个面部被炭灰染作了黎黑,汗水不断溢出,炭灰不断沾濡,俨然涂上一层菜油搅拌的锅底灰;炉火逼照,熠熠放光,只有那双眼睛,没有蒙上灰尘,展示着炉火一般的生气;手,更是难看了,黑得那么枯燥,裂得那么粗糙,手掌手背全是口子,纵横交错的,粗粗细细的,不流血,也不是那么红生生的,或白生生的,总是皮上裂口,口里又长皮!尤其虎口,长期握锤子、钳子,磨出牛皮一样的茧子,乍看起来倒有些光洁呢! 问父亲:“疼吗”?父亲笑笑说:“当学徒时还流血呢,现在根本不疼”!那张厚厚的围在面前的遮火皮,被铁屑火星烧得大窟窿小眼的,甚至连衣服的胸部和袖口都烧得大洞小孔的;父亲身上失火是司空见惯的事情,往往嗅到布烟臭,才遍身检查。如赶上抢火色打发火,即使火烧皮肉,也不能停下手中的锤子! 把父亲那副模样儿从头到脚仔仔细细一看,我居然奇迹般地即兴发挥为父亲作了一首诗:“男儿当铁匠,满脸黑咣咣,十冬腊月手脚忙,落得几件破衣裳”! 父亲打得一手好家业,无论刀具锄具,钢火极好,极耐用。罗家埫方圆几十里,没有一个不请他,没有一个不夸他! 父亲 打一天铁,晚上不喝一点儿酒,活活血脉,醉醉筋骨,则是十二分痛苦的事情,浑身就疼得像散了架,像棒锤石捣一样,痛苦得实在受不了,常常夜晚听见父亲发出哭一般的哼声!1970年代时代穷,我们家更穷得舔灰,八个儿子加父母,十口人啊!家大口阔衣不蔽体粥不填腹,经常是母亲采野蒿野菜野物充饥,一家十口人的衣服从来买不起肥皂(那时叫皂角)洗,母亲总是在野外捡柴皂角和用灶堂的地灰给全家人洗衣服!酒,则是奇缺之物,异常紧张,除了生产队干部和稍微好过一点的家庭能喝上一点苕干酒,其他人一年四季望不到一口酒!更何况我们这样的风烛之家? 十有九夜,父亲总是疼得在床上哭,腰痛得伸不得、蜷不得、翻不得!直到次日捡起锤子钳子咬牙打一会儿铁,身子才逐渐活泛,腰痛才渐渐儿好转。 我得为父亲搞点儿酒呢,奇想!简直异想天开! 青章哥是我的好伙伴,他爹是生产队长,他家有酒! “有酒吗?”我找到青章哥悄悄的勇敢的问! “爹刚搞了两斤苕干酒。”青章哥很平静而又平淡地说! “搞半斤给我,明天再帮你打一篓猪草”!我喜出望外而又猴急地说! “不敢,爹要打死我!酒是爹的命!”青章哥脸色一沉,回了我一个干信! “倒半斤酒出来,灌半斤水进去。”我灵机一动,给青章哥说! “说话算话,再给我打一篓猪草!”青章哥松口了,我的心融化了! “不打猪草我是狗,是毛脸畜生。”我对青章哥赌咒发誓! 岂止是半斤酒?简直是世上最宝贵的东西!我把一瓶长形玻璃瓶装的酒悄悄别回家,藏起来! 月亮刚在对门的卧佛山和冒盒山之间的山崖露脸儿,我就悄没声儿钻入屋后竹林摇斑鸠。我知道那一丛密匝匝的竹林下有成堆的斑鸠屎,斑鸠必定每夜都扎在那密密的枝叶里过宿呢!屏住呼吸,仄入竹林,双手握竹,冷不丁用脆力一摇,睡熟的斑鸠扑扑楞楞掉在了我的脑袋上,我赶紧举手胡乱一抓,果真抓住了一只!天呐,活鲜活的斑鸠在我手中咕咕叫。攥紧,再攥紧,生怕斑鸠跑掉!像是做梦,又不是做梦,内心的喜悦简直要蹦出来了,那是世上最神奇最得意最伟大最幸福的时刻!应该也是我一生最美的时刻! 嗬,不等到屋,斑鸠攥死了,垂了脑袋!死了比飞了千个好万个好!我赶紧烧了一铜罐开水捋了斑鸠毛,递给母亲,说:“幺妈,快快儿把它弄熟,幺爹下炉子好吃”!我故作平静地对母亲说!母亲惊诧地问我:“这会儿外头黑黢黢的,你在哪儿弄的斑鸠?”我一概不做声! 那年月根本吃不上肉,只有过年才能打上一点儿牙祭(吃肉),有一口斑鸠汤喝,简直也是做梦,因为自古说“神斑鸠鬼老蛙(方言,指乌鸦)”,斑鸠极神,极有灵性,很难枪打手捕! 不一会儿,斑鸠肉奇异的香味儿满屋子钻…… 母亲用筷子夹一砣儿要我吃,我说:“我才不喜欢吃呢!”其实,内心里想得吞口水,只要能闻到真正的斑鸠肉香气也就真心满意足了! 父亲下了炉,母亲把白气冒冒的斑鸠肉往父亲面前桌上一顿!我把那半斤苕干酒从房屋里拿出来,也往父亲面前一顿! 父亲傻了眼,两眼直勾勾地盯着斑鸠和酒发呆! “幺爹,斑鸠下酒,没说的呢!好好儿喝一顿吧!”我故作平静地说! 父亲酥酥地打了一个惊颤,眼一瞪,双手神经质地一摊,舌头也牵出来了半截儿!母亲站在一旁说不出话来! “哪儿来的酒?”,半晌,父亲才回过神郑重地问,那表情没有惊喜而是十分的沉重,因为他深知我们这样糟糕的家庭就是钻地缝也不可能搞到一滴酒! “五阿子,你在哪儿弄的酒呢?”母亲也一脸狐疑地问。 “喝吧,反正不是偷的,不是抢的。”我慎重地说! “得说清来路!”父亲的面色由微微儿的感激陡然转作了阴沉! 我知道父亲的脾气,在父亲面前还是有一说一、有二说二的好,便和盘托出。 “啪——”父亲拍案而起,“大胆!” 酒瓶在桌上一蹦、一倒、一滚,父亲赶紧抓起来。 面我而立的母亲吓得倒退了三步!父亲一生性格刚烈,和母亲性格不合,父母吵架是常事,父亲也常常打母亲,所以母亲很害怕父亲! 父亲的面色急剧地变化着,鼻孔的气直呼啦呼啦响:“手,拿出来。”父亲极严厉而凶愤地说! 我双手平平支在父亲面前。 “啪,啪——” 母亲退到了灶门口。 父亲立在那里,大山一般的沉静,大山一般的稳重,大山一般的威严。良久,用了悲愤的语调说:“把酒捧着,到风魁叔家去。”“风魁叔”是青章哥的父亲,生产队长! 我像个被活捉的贼一样,拎着“赃物”,走在父亲前面。我恨透了父亲,他简直不通人性,不领情。 父亲向青章哥的父亲和母亲极为诚恳地道了歉!又叫我双手把酒递还给风魁叔,并向他们作检讨。 “奶把子你个狗日的!”青章哥的父亲风魁叔知道事情的原诿后,嘴巴张得像个匡匡岩屋,眼睛鼓得像铜铃,恶恨恨骂了青章哥一句! “风魁叔,不是青章哥的错,是我的错,是我找起青章哥的!”我诚恳地向风魁叔解释! “敢把老子的酒翻箱倒柜偷偷送给外人,到底是你错大?还是奶把子(青章哥的乳名)错大?咹?你叫他吃屎,他就吃屎?” 风魁叔突然烘烘神冲向青章哥,举起手要打青章哥的耳巴子!青章哥吓得一个蹶股登跑外面去了! 我和父亲在回家的路上走着走着,父亲突然停下脚步说:“不对,我们转去,怕奶把子怕他爹打他不敢回家,在外头出拐(出事)!” 我和父亲又折回去,在青章哥屋外窗边悄悄听屋里的动静,直听见风魁叔语气平和地说:“这次不打你,再把屋里的东西偷偷儿往外翻,你小心点儿!” 我和父亲心里停当了,又往家里走! 月亮圆圆满满,像是固定在天上,地上的月光像是潮了厚厚一层霜。 “五阿子,坐会儿吧!”归途中,父亲突然叫住了我,声音很平和。 我和父亲坐在屋后竹园旁的林青树坎上! “月亮亮不亮?”父亲手指悬挂在对门卧佛山上的月亮问我! “亮。”我说! “干不干净?父亲又问我! “干净。”我回答父亲! “人生在世,就要像月亮一样明亮干净,我是铁匠,给别人打铁,从不分穷富。有钱给的好好儿打,没钱给的也好好儿打!做人就要像打铁,要实实在在!长大了靠自己的双手劳动给大人挣一分孝心,大人心里才踏实,不虚慌!” 那夜的月亮好干净好明亮好圆! 写于1993年小白果园歇马埫第二故乡,发表于《三峡文学》。 转自今日头条优质自媒体 免责声明:转载无任何商业目的,如果侵犯了您的权益,请联系站长,我们会及时删除侵权内容,谢谢合作! 监管要求·版权声明·免责声明1、内容声明:中享网仅提供信息平台发布服务,所展示的信息均由第三方用户实名注册发布,内容真实性、准确性和合法性均由发布用户负责 2、风险提示:本页面内容仅供参考,为降低投资风险,建议您在投资前多做考察咨询、多对比分析 3、投稿提示:投稿请遵守相关法律法规,出现违法内容和行为封号删稿!同时本站将相关证据提交相关部门 4、版权说明:部分投稿作者内容由Ai工具/软件生成,版权由投稿者所有,内容真实性本站不承担任何法律风险! 5、投诉删除:侵权和违法不良信息举报受理邮箱:314562380@qq.com【提供有效线索,我们将及时核查处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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