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终会逝去 很多逝去的 连记忆都没留下 大哥病故时,我十一岁。两个部队的干部,把军帽挂在我家土砖墙的钉子上,不多言语,开口不外是劝我父母保重身体。 大叔等一群年轻人,抬着桌板厚实、四脚粗大的八仙桌,放到村前古老的大枫树下,把漆黑闪光的小方盒,摆在桌子正中。盒子正面安着玻璃,嵌着哥哥那英武端庄的照片。我们左瞧瞧,右摸摸,不觉弄开了盒盖。瞅见盒内是系紧了口的黑色丝绸小袋,颤抖着手赶紧盖好。 父亲在人前咬着牙,没流泪,还特地帮生产队粉了仓库的水泥门框。大队书记说他坚强。但他每次洗脸,毛巾上都沾着不少头发。不久,人们看到他的头顶发亮,秃了。 母亲一直号啕大哭,常提一篮纸钱,哭到大枫树下,捡起枯枝,在大哥坟前的地上对坟划插箕口,把一沓又一沓大印纸钱就插箕口内点燃,用枯枝拨动着。纸钱都化成灰,被风吹净了,母亲还坐在坟前,哭诉着。母亲说大哥出生三天就破坝,全家上山搭棚,她搂着大哥,坐在遍处漏雨刮风的破棚里打颤。 母亲责怪父亲不管事。曾祖母出殡时,别人把两岁的大哥抱在棺盖上坐着,哄抬出门,惊吓了大哥,沾了阴气。父亲有时申辩,这是“孝子坐棺”,“抬我状元出门”,图吉利。但父亲终究低头不语:一棵茁壮的大树,毕竟被一炸猛雷轰了,天塌了下来。 母亲还时常数落父亲无能,脾气坏,六七岁的大哥每天放学后,放下书包,还得捡一大篼猪粪,才能吃饭。 大哥在五里庙上小学六年级时,学校常不上课,而开批斗会。每次他说:“娘,今天学校开会。”母亲说:“儿啊,斗老师是有过的,我们不能干。今天你别去。”大哥便跟母亲割谷。小小的手,总向母亲这边伸得长长的,帮母亲多割几株稻。 扯早稻秧的时节,天还很冷。清晨赤脚下田,干惯了农活的大人都感觉泥水冰冷刺骨,咧开嘴倒吸冷气。还是嫩伢的大哥,便穿上高统靴。父亲不管三七二十一,拿起扯秧的凳子,向九岁的大哥腰间砸去。大哥“哎哟”一声,倒在水田里。从此落了恙,变天下雨,他的腰就发疼。母亲常责骂父亲,不让他再碰我们一根指头。 大队学毛选比赛,大哥总得第一。他往往半夜还亮着灯,把老三篇背得滚瓜烂熟。 一次开会,与我家有矛盾的队长,故意从大哥扯的秧中找出几个,提到稻场中间一丢:“大家看看,草都夹在里面,一个大泥团。这也是个种庄稼的干的?”母亲埋怨父亲不申辩:大哥当时还只十四岁,也只是扯秧边时,马虎了一点。而从此后,大哥不管干什么,都不声不响地干好。大家谈他,都禁不住咂嘴。 大哥十八岁参军。人们惊奇:泥里水里,起早摸黑地干,餐餐清菜粥,竟能养出一米七的个头,一百三十八斤,长得有红有白!接兵的首长,拍着大哥的肩头:这小伙子不用考。 大哥在部队喜欢看《雷锋日记》,在日记本的扉页上写着:“把有限的生命,投入到无限的为人民服务中去。”他寄回的信,常不能到达父母的手上。父亲问队长,队长说:“不知道。”后來,通过舅舅转,才收到。而大哥还劝父母别与队长计较。 中午休息,别人睡两个小时,大哥只睡半个小时就起床,悄悄地把那营房边山野的竹子,劈成篾,编出大菜筐。司务长问他:“你是篾匠?”“没学过。在老家时,也是自己弄着玩儿。”大哥还用剩竹枝扎大扫帚,把营地的条条道儿,扫得干干净净。 领导很爱他,叫他带着大伙儿跑步练操,准备培养他入党。 大哥入伍的第二年,领导就决定叫他七一建党节宣誓。可他四月份就病了,五月份就去了。 他开始是头突然发疼。领导送他到巢湖军医院。母亲去医院时,他起了床,说不久就会好的。抹澡时,还拍着背叫母亲看:“都长得厚实了。”没料到,不久又躺倒,去了。 临去时,他还挣扎着,抓紧母亲的手:“实在想争气!”气断了,眼还睁着。母亲用裂满口的手掌,抹了又抹:“我一定教弟弟们学你争气,有出息!”大哥的眼才闭上。 母亲奇怪:部队这好的条件,天天大白馍、白米饭、大鱼大肉,大哥总是笑眯眯的,常唱歌,竟故去了! 母亲刚去部队时,大哥没见大嫂,便问母亲:“凤呢?”“慌忙得很,没带她来。”大哥没说什么,把头偏向床里,抹泪。 大哥十七岁与大嫂定亲,逢时遇节,就接大嫂来玩几天。他在大嫂家,见水缸空的,就满上;遇地没翻,便拿锹。大嫂在我家,大哥总把洗脸水倒好,还连连往大嫂碗里夹菜。大嫂回去时,大哥总要送她很远。一路上,他俩不远不近相跟着,相敬如宾。 大哥病故后,大嫂常来我家,搂着母亲,哭肿了眼,哑了嗓。后见她来一回,母亲就得多哭一回,便没再老来。但四十多年过去了,她现在已是兒孙满堂,见了我那当时给她做媒的姑妈,还是一口一声:“姑妈!”叫进肉里。 部队领导本来说,我家可派一人顶大哥的班。但我当时太小,我的头上,又是姐姐。 大队每年给我家一些工分。母亲不时五十、一百的买鸡蛋,或提一包米,换回当干部舅舅的补脑汁,给我吃。我没学费,民兵连长叫我父亲把那病故军人证书,拿到县民政局,看能否有点帮助。 民政局每年给我父母一些补贴,开始是父母每人每月两块,后来是五块、八块,现已加到一千多块。细想来,我们这些兄弟还有些脸红。 我的写东西,开始还是从大哥的信里学的。他每次回信,父母总叫我一遍又一遍地读,还仿他信的样子给他写信。见他受了什么奖励,我也向他汇报我学习的长进。就是我们弟兄几个,现在混得可以,村里有些人说是大哥的坟葬得好,占了风水。 多年来,母亲坐在大哥的坟前,总免不了唠念:“保佑几个弟弟。”母亲多次梦见大哥升了什么干部,显得很忙的样子。匆匆地来,一晃就走了。 作家档案 毛银鹏 :1963年生于湖北武穴,在北京等地开过店。短篇小说《故人西辞》, 获《北京文学》奖、老舍文学奖。 转自今日头条优质自媒体 免责声明:转载无任何商业目的,如果侵犯了您的权益,请联系站长,我们会及时删除侵权内容,谢谢合作! 监管要求·版权声明·免责声明1、内容声明:中享网仅提供信息平台发布服务,所展示的信息均由第三方用户实名注册发布,内容真实性、准确性和合法性均由发布用户负责 2、风险提示:本页面内容仅供参考,为降低投资风险,建议您在投资前多做考察咨询、多对比分析 3、投稿提示:投稿请遵守相关法律法规,出现违法内容和行为封号删稿!同时本站将相关证据提交相关部门 4、版权说明:部分投稿作者内容由Ai工具/软件生成,版权由投稿者所有,内容真实性本站不承担任何法律风险! 5、投诉删除:侵权和违法不良信息举报受理邮箱:314562380@qq.com【提供有效线索,我们将及时核查处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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