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二十五年 冬 01. 黄沙刮了一整天,傍晚方停。晚上天黑得像一壶研得极匀净的墨汁,浓稠乌沉,似乎要下雪的样子。 出了戏园子,蝉衣觉才得天比往日冷许多,微微“嘶”口气,一团白雾夺嘴而出。 真倒霉!她扯开围巾,胡乱往脸上缠,要不是柳嫣红又迟到,她哪用这么晚下戏! 街上早没了人影,只在远处电线杆底下,有一个卖热面茶的挑子在等散戏。 蝉衣右拐进了胡同,胡同里更安静。那煤屑路冷得干燥、爽脆,脚踏上去“喳喳”响。 正走着,忽听背后传来脚步声,又快又急,仿佛直冲她来。 她唬了一跳,急忙转身,不料那路极不平,脚一崴,就要跌倒。 电石火光之间,一只胳膊伸出来,揽住她的腰,她惯性地往前一冲,和来人打了个极近的照面,一瞬间毛骨悚然:“你干什么!” “姑娘别怕,我是问路的。”那人忙松开手,笑了笑。 哪有这样问路的!吓死人! 蝉衣抚着胸口老半天,心还在咚咚咚地跳。 他问她:“姑娘知道胭脂胡同怎么走吗?” 胭脂胡同...谁不知道。 京城里一提起来,女的扭过头,男的撇着嘴... “胭脂胡同嘛,这里往西,过了煤市街就是。” 她边说,边仔细打量他。 刚好旁边有户人家门头挂了一盏煤油灯,就着光,见他一身灰呢西装,衣袋里还挂着一支自来水笔。 有个词叫什么来着?一表人才,对,一表人才。 啧,年纪轻轻,一表人才,居然...逛“胡同”? 男子倒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任她打量,又问她:“姑娘可认得同乐园的柳老板?” 柳老板?柳嫣红...蝉衣微微咬牙:“不认识。” 他“哦”一声,道:“我瞧戏单,好像到她下戏的点儿了。” 呵呵!当然该她下戏,如果她能准时上场的话!反正她是角儿,怎么迟到都行。 她不由得没好气:“我已经指完路了,先生自便。” 世上竟有脸皮这么厚的人,他像没听见她的话似的,犹自往下说: “实不相瞒,我在贵馆守了数日,一直未能见到柳老板,我瞧姑娘脸上油彩未净,两位在同一家戏馆吧?烦请姑娘告诉敝人,哪里能见着她?” 绕这么大一圈,原来是个捧角儿的。 亏他想得出来这种烂招数!她简直要把白眼翻上天。 真好笑!她凭什么要告诉他柳嫣红在哪? 无所事事的登徒子,她偏不告诉他! 等等。 她脑子里灵光一闪,转头对他笑道:“柳老板是本班名角儿,出入自然有汽车接送,难怪先生在门口等不到。” “不过,柳老板平日练功极勤苦,每天四点必去陶然亭吊嗓子,先生明早可以去那里寻她。” 男子听了,很高兴似的,连连拱手:“好,好,多谢姑娘,明早我必去。” 最好必去! 蝉衣忍着笑,柳嫣红会吊嗓子?除非太阳打西边出来!如果明天下大雪,嘿!就有好戏了... 02. 一定是出门没看黄历。 不然怎么没两天又遇到那个“一表人才”,呸!那个登徒子。 开锣前,班主亲召后台诸人,郑重介绍:“这位是肖先生,前儿刘二爷已将园子盘给了肖先生,打今儿起,他就是咱们的老板...” 噗...蝉衣差点当场吐血。 他含笑与众人一一握手,她恨不得遁进地缝,谁知他像不认得她似的,一握而过。 也是,那天晚上天那么黑,她又包的那么严实,认不出也正常。 她悄悄扮个鬼脸,谢天谢地。 寒暄过后,听见他对班主道:“以前听戏,吃过你们茶房做的糖蒸酥酪,极香甜。” 班主忙陪笑:“呦!这个有,现成的。”随即吩咐:“蝉衣,你上厨房要一碗糖蒸酥酪,待会儿给肖老板送过去。” 老天爷....救命!!! 他办公室在戏馆后院,一水的西式装潢,绿丝绒沙发反着微光,牡丹印花地毯足有寸来厚。 大概屋里暖气管子开得太足,蝉衣端着酥烙还没走几步,背上已经沁出汗来。 刚巧他在听电话,皱着眉“唔,嗯”,十分专注的样子。 她轻轻把酥烙搁写字台上,他头都没抬,随手拢过去。她高兴地差点跳起来,立即溜之大吉。 谁知手刚摸到门把手,就听他“啪”挂掉电话:“你等下。” 完了。 蝉衣原地石化。 奇怪,过了很久他都没说话。 她大着胆子瞄过去,见他坐在写字台边,面色潮红,一只手攥着胸口,大口大口喘息,仿佛呼吸不过来一样。 她吓了一跳,脑子转得有点吃力:“你,你怎么了?” 他撑着桌子,艰难站起来,在身上胡乱翻找,仓促间,把桌上一尺多高的祭红瓷瓶拨到墙上去,“豁朗”一声,摔得粉碎。 蝉衣猛然醒悟,他是犯了哮喘病,飞奔过去问他:“药在哪?我帮你找!” 他已经喘得说不出话来,身体几乎是软的,一触,整个人迎面倒下来。 她扶不住,一屁股坐地上,双手使劲撑在背后,撑住他。 她还没离一个男人这么近过,能闻到他衣服上的皂香味,听到他的呼吸,一次比一次急促,热气喷在她脖子里,痒痒的,像无数根毛刺,钉她身上。 她怕到极致,腾出一只手不住地往他身上翻...裤袋里没有...上衣袋也没有... 她记得西装胸口内侧也有衣袋的。 她哆嗦着摸过去,感觉到他身体一阵颤动,怎么办,还是没有... 她几乎哭出声:“杏仁过敏你吃什么酥烙!现在怎么办,药在哪.....” 他不说话,身体却越抖越厉害,胸腔里发出奇怪共振,她终于察觉到不对劲,扶起他的肩,正好看见他一脸憋着的笑容。 03. 她“腾”地弹起来,手直戳到他脸上:“你!你....你!” 不知道是气得,还是急得,话都说不利索了。 “你耍我!!!” 他干脆坐地上,眉毛一挑,十分无赖的样子:“是你先耍我的。” “吓我好玩吗?你有什么毛病!”她几乎在吼:“神经病啊!” 他慢慢站起来,盯着她的手:“疼吗?” 她低头一看,才发现手心不知什么时候被地上的瓷片划了一个口子。 血正汩汩地流。 他极快地说:“你别动,我去拿药箱。” 她一定是气昏了头,或者哪根筋搭错了,竟然真没动...... 他打开药箱,天,里面什么都有:纱布、酒精、棉球、镊子、剪刀…比医生还全。 他指挥她:“你坐这儿,把手放桌子上。” 伤口的疼痛渐渐泛上来,像刀挖针挑一般,她不自觉地吸气。 好,人疼志短,休战,坐下。 他夹起棉球,看了她一眼:“你知道吗,这两天,四点钟,天都没亮,我就爬起来去陶然亭等着,结果呢,别说人影,鬼影也没有!” 噗.... 她差点笑出声,活该! 这么大雪,居然没冻死! 他瞅准她分心,迅速将酒精棉摁她伤口上,柔声道:“对不住,有点疼。” 她抖了一下,没吭声。 他微微有点意外,瞥了她一眼,只见她的牙齿深深地陷进红嫩的唇里。 他不由地联想到初夏的樱桃,酒精味幽幽地浮上来,让人微醺。 他说:“今天真抱歉,我请你吃饭吧。” 她自然推辞,但他坚持,她瞧桌上的座钟,才过午时,离上场早着呢,便同他一起溜了出来。 他带她去门框胡同吃鸡汤馄饨。 店面又小又破,堂堂老板,真抠门,她狠狠地点了一大份,外加两颗卤蛋。 他看她面前堆得高高的一碗,隐约好笑:“班主叫你蝉衣?哪个蝉,馋嘴的“馋”的吗?” 嘿!怎么说话呢,她瞪了他一眼。 门口有报童瞅见他们,机灵地踏进来兜售:“先生来份报纸吗?关东军东北集结,开战在即!” 不过十几岁的孩子,耳朵生了冻疮,红红的。一身黑布旧袄,袖口烂了,露出里面的破棉絮。 卖馄饨的老板忙从后厨出来,叱道:“去去去!别出卖去!” 他赶紧拦住老板,买了报纸,又多掏几个大子儿,细心交代那孩子:“买几个热包子吃吧。” 蝉衣不禁微笑。 低头呷了口馄饨汤,汤里香菜、紫菜、冬菜、虾皮,应有尽有,馄饨也皮薄馅大。 她胃口大开,直吃到一碗见底,才想起来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他伸出手来:“肖承昀,很高兴认识你。” 他的手很暖和,有一种奇异的熨帖,仿佛是丝绒裹住的手炉,暖流顺着手指,缓缓流进心里,她莫名结舌:“我叫蝉衣,蝉是...” “哦,我知道了。”他像恍然大悟似的:“虞世南的《蝉》吧,垂绥饮清露,流响出疏桐。” 她低下头:“我不懂这个。” 他笑道:“那就是一鸣惊人的“蝉”。” 一鸣惊人,她喜欢这个词,好彩头。 想到这儿,她“哎呀”一声,站起来:“该我上场了。” 他追出去问她:“今天唱什么?” 她想都没想,脱口答道:“彩楼配”,说完才觉得有点不好意思。 他轻轻地说:“你等着,我一定去听。” 04. 腊月,戏馆堂会最多,婚丧嫁娶,过节祝寿,有钱人图个热闹。 这天珠市口堂会,班主派了蝉衣唱“三堂会审”,真是意外之喜。 等她携上鱼枷和行头赶到,管事儿却对她道:“柳老板到了,你回去罢。” 她找到班主。 班主张带着眼镜,拿一把西洋小银剪,趴在水仙缸上检查:“哦,我原想着戏太早,嫣红起不来,她今儿倒勤快。” 她抿紧嘴:“可您之前说好叫我唱的。” 班主回头瞟了她一眼,她简直受不了那眼神,仿佛她不是人,而是件什么东西。 果然,他拖着长音:“知道了...份子钱照结你...” 明明不是份子的事,论唱腔,论身段,她哪里比不得柳嫣红?还不是因为姓柳的搭上了刘督军!呸! 她放胆上前:“班主,您知道的,台上受欢迎的就那几出戏,来来回回总临不到我唱,这样唱一辈子也没有出头之日。” “呦!”班主放下剪刀,擦擦手,劈头便道:“出头之日?我倒不知道姑娘还有这么大心气儿!当初要不是你师傅磕头求我,你现搁哪呢?我估摸着还搁天桥的吧!” 蝉衣到底年轻,一时脸上挂不住:“天桥怎么了,天桥唱出来的角儿多了.......” 她还想继续往下说,不知道那肖承昀打哪儿冒出来,一脚凑到班主跟前:“老爷子,您在啊!我得了件好东西,知道您喜欢,特地孝敬您!” 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陶罐,小心翼翼打开盖子,一阵响亮的蛐蛐声传出来。 班主忙把头伸过去。 肖承昀笑眯眯地:“您瞧这个头,您再听听这儿声儿,山东来的,这季节,金贵着呢。” 说罢,朝蝉衣眨眨眼。 班主已经喜得无可无不可了。 肖承昀趁机把蛐蛐罐塞给班主,又一阵风似地连推带拉,把蝉衣带出屋。 她汹汹地站在院里,头顶咝咝地冒热气。 头顶有鸽群掠过,悠长的鸽哨在清冷的冬天显得更嘹亮。 她想起小时候,寒冬腊月,像现在这样,她和师傅已经几天没有开张。 师傅佝着背,挨家挨户敲门问:“听曲儿吗?一毛钱两支,青衣老生,全凭你点。” 天那样冷,恨不得把五脏六腑都冻成冰渣子,两个人一天没吃东西。 夜里回到家,家里只剩最后一炉煤。师傅拢上火,把炉子搬进屋里,她把手紧紧贴在炉子上,过了很久,才慢慢恢复知觉。 手上生了冻疮,红色的硬疙瘩,痒起来,钻心挠肺。 师傅找出几粒酥皮蚕豆,放在她手心。 红油壳,脆豆仁,散发出诱人的香味。 别随手给他的,他舍不得吃。 她到现在都记得,她跟师傅说:“等将来我成了角儿,咱们天天吃烤白薯,吃酥皮蚕豆。” 如今,她再也不用沿街叫卖,但成角儿仿佛已经是下辈子的事。 真沮丧。 肖承昀踢了踢她手里的鱼枷:“哎,你发什么呆,不谢谢我?” “谢你什么?” “如果不是我,你这会儿已经叫人赶出园子,急得哭鼻子了!” 切,蝉衣提起鱼枷,头也不回。 走到大门外,又忍不住扭头啐道:“呸!就会巴结柳嫣红!” 他跟在她后面,也转头学她的语气:“呸,就会巴结柳嫣红!” 她瞪了他一眼,“哧”地笑出声。 他赶上来,笑嘻嘻的:“你明天唱什么,我去听。” 好意思提!上次他说:“你等着,我一定去听”,好个“一定”。她比第一次登台还紧张,一遍一遍地看过包厢,雅座,连站坐都看了,他人呢? 她撇撇嘴:“不必了,我明天休息。” 他知道她的意思,挠挠头,解释道:“我上回突然有事,有必须完成的任务。明天你休息,我们去什刹海溜冰吧。” 她停住脚:“我一直想问,你到底是干什么的?年纪轻轻,逛胡同,捧角儿,斗蛐蛐,溜冰,怎么也不像戏园子的老板,倒像是…” 他替她说:“像个败家子,无药可救的败家子。” 她哈哈大笑,一上午的郁气都没了,只觉得畅快淋漓。 05. 第二天,他果然来等她。 她烙好饼,摊上鸡蛋,盛一碗热腾腾的红枣小米粥,悄悄搁师傅屋里,便做贼心虚似地溜了出去。 什刹海人声市声,热闹极了。 撒金粉红纸对联、鹅黄香纸、拖着长穗子的红灯笼,什锦攒盒里各式各样的杂半果子,粘了白糖粒.......年货摊从街铺一直摆到路中间。 两人艰难地挤出人潮,到达冰场,冰鞋已经被租完,只剩下一辆小冰车。 说是冰车,其实就是木板上钉个椅子,椅子再搭一块暖羊皮。 肖承昀弯腰扣上草编鞋套,对她道:“走,我拉你。” 她稍一犹豫,他已经从冰床上抽出麻绳,扛在肩上。见她没动,回头笑她:“怎么啦?害怕了?你穿得像只小猪,摔了也不疼。” 切,她一步坐上去:“你才是猪。” “好好好,我是猪,猪八戒拉媳妇。” “谁是你媳妇!”她瞪他。 他笑着拉起冰车,飞快地在冰面驰骋。 周围人旋转起来,衣裳仿佛霓虹花,一朵绯红,一抹轻绿,更多的是靛蓝,莹莹绕绕如同五彩斑斓的星,漫天的星和喧笑跟着他们。 他有意吓她,车子拉得那样快,可不知道为什么,她看着他的后颈,他平坦宽阔的后背,莫名的安心。 两个人直玩到中午,填饱肚子,太阳暖洋洋地照在脸上,人也有点懒洋洋的。 路过街角,有小贩卖祭灶糖,香味诱人,叫声亦清脆妩媚:“糖瓜粘~甜唻~” 她多看了一眼,他立即停下来买给她。她捧着纸袋,璨然微笑:“我从小就馋这个,师傅总不让我吃。 “为什么?” “唱戏的不能乱吃东西,糖瓜太甜,怕锁了嗓子,开不了腔。再说了...”她瞥了他一眼:“你以为人人都像你,有大把闲钱吃零嘴。” 他有些黯然:“说实话,我从小是衣食无忧,但一点也不快活。我母亲很早就不在了,父亲..只会叫我念书。” 别看他平时油嘴滑舌没正经,原来也没母亲,她心里生出一种怜惜。 她说:“我没爹娘,师傅收留了我,在我心里,他就是我爹娘。他现在年纪大了,腿脚不方便,我一上戏馆,他连饭都吃不上哩。” 她说:“要是能唱几回大轴子,唱出点名气,就能多挣钱,将来雇个人,好好伺候他。” 她喜孜孜地告诉他:“我现在每天有一块钱的戏份子,要是戏码再往后挪,还会涨呢。” 真奇怪,怎么什么话都同他讲。 他唇畔不禁浮起笑意。她瞪他一眼,嗔道:“你别瞧不起人,以为有柳嫣红,我就唱不了大轴子,骑驴看唱本儿,咱们走着瞧。” 他望着她,语气轻轻地:“傻子,你比她做什么,你唱得比她好多了。” 她的心好像马上炸开的爆米花,甜得发涨。 有拉洋车的从对面跑过来,车头绑了一个三色风车,迎着风,秃噜噜地转。车上的人忽然叫起来:“肖承昀,你怎么在这儿?!” 他明显吓了一跳,飞快地看了一眼蝉衣,说话闪闪烁烁:“我出来...逛逛。” 那年轻人,跟肖承昀一样,斯文体面,一双眼睛却带着兴味,乌溜溜地往她身上打转。 肖承韵一脸不自在,低声对蝉衣道:“你在前面等我,我一会儿去找你。” 好像很不情愿叫人知道她似的。 她不知怎么的,有一种失落又难堪的感觉,所以等他过来,她不自觉的话中带刺:“哦,原来我是下九流。” 俗话不都这么说,一流戏子,二流推,三流王八,四流龟,五剃头,六擦背,七娼八盗,九吹灰。 与戏子为伍,叫人瞧不起。 他明显的怔了一下,呼吸逐渐急促:“你怎么会这么说?不不不,我绝没有这样看你,刚才那个人,他,他是...” 他望着她,欲言又止。 哦,解释不出吧。 他急辩道:“我不能告诉你,但我发誓,我从没这样看过你,我要是骗你,叫我不得好死。” “呸呸呸!”她忙啐道:“大过年的,什么死的活的,不吉利。” 他的眼睛里闪出光芒:“你怕我死?” 她急得跺脚:“还说!还说!你是猪吗!” 他哧哧地傻笑:“我是猪,猪八戒。” 06. 蝉衣永远记得那天晚上。 她下了戏,扮丑角的刘嫂子老远向她一蹲:“姑娘大喜!成了角儿,别忘了提携老姐姐。” 她不明就里。 刘嫂子笑了笑,朝门口一奴嘴,她觉得脑子“嗡”一声响。 戏馆门口二尺来宽的水牌子,墨汁淋漓地写着明天的剧目: “贵妃醉酒” 主演:蝉衣。 躺着写的:“蝉衣”。 她一遍遍看,恨不得把每个字盯穿。 戏馆里一段西皮流水结束,叫好声轰然如雷,一片喧嚷中,她看见肖承昀踏着台阶慢慢走来。 她忍不住仰着头冲他笑,他也笑。 他说:“恭喜你。” 郑重其事的样子,真叫人不好意思。 她低下头,把一个石子在脚底下踩来踩去,过了好一会儿,还是跟他说:“多谢你的好意,我知道机会难得,可是我现在...还唱不了这出戏。” 肖承昀微笑着注视她,好像一点也不意外她会这么说。 只道:“你跟我来。” 他们绕到戏馆后院,穿过回廊,从角门出去,进到一个冷僻的院子。 她都不知道戏院还有这么个地方。 他把煤油灯点亮,放到前面一个高台上,她这才发现高台是个旧戏台。 原来这戏馆是前朝的王府花园,从前富贵人家热衷在内院搭小戏台,方便女眷听堂会。 他说:“你上去看看。” 她找到台阶上去,不由地“呀”一声。 戏台中间摆了一条长案,案上依次搁着大红贴金彩绣蟒、明黄长穗子的五彩云肩、翠蓝凤冠,立凤嘴里衔着一串莹白的珍珠,用手一摸,摇摇颤颤。 她又惊又喜:“你怎么知道我没这套行头?” 他站在台下,仰着脸笑。 她小心地拿起蟒袍,捏捏里子,又摸摸绣样:“这么好的料子,得一百块钱吧?”她顿了顿,连忙扔下:“这礼太贵重了,我不能要。” 他似笑非笑:“你想得美!这是赊给你的,挣到钱,赶紧还我!” 切,就知道。 她还没穿过这么好的行头呢,公家的戏衣,也不知洗没洗过,永远有股子汗酸味。 若能抓住这次机会,唱周年半载的大轴子,她一定能红,到时候挣到包银,还怕还不起账吗! 她恋恋不舍的把戏服披身上,一扭,一转,水袖遮住半张秀面:“那一言为定,我先赊账,等拿到戏份,一定如数还你。” “嗯。”他出神地望着她:“你唱两句给我听吧。” “在这唱什么。”她的脸慢慢发烫。 他不依不饶:“唱吧,唱嘛,就几句。” 她抿嘴,唱就唱! 她熟练地哼起胡琴的调子,款款走到戏台中央,偏头,微微飞个眼风,啭声道:“海岛冰轮初转腾,见玉兔哇,玉兔又早东升.......” 肖承昀永远都会记得那晚。 暗夜似海,油灯是天与地唯一的光源,旧戏台朱漆斑驳,零零碎碎反着光,风一吹,光火摇曳,整个戏台仿佛一方潋滟流动的水塘。 而她,像偶然掉落凡间的仙子,清灵绝俗,一唱一念,一啼一吟,美的不可思议。 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 从前背熟的诗句,原来是这个意思。 下台时,他情不自禁朝她张开双手,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把手递给他,戏台很高,他手中力道一收,她几乎是一下扑在他的怀里。 她吓了一跳,下意识的往后退,他却加大手中的力道,箍得更紧了。 他身上好烫,连带呼吸也惊人的热,一下,一下,喷在她耳畔,痒痒的。 她抬头,对上他的眼睛,他的眼睛在黑暗里闪着细碎的光,像星星一样。 他说:“蝉衣,我为什么偏偏这时候遇见你。” 07. 她不懂他在说什么,只记得那个晚上好美,凉风都是甜的。 她以为她一生一世都会那么甜。 以至于班主说肖承昀取消了她的戏,她怎么也不信: “叫他来,我要他亲口说。” 他不会的。 他知道她的盼望,知道她吃了多少苦头熬到这天,旁人不想叫她唱,就推他出来做挡箭牌。 她没那么好骗,她又不傻。 然后,他来了。 站在门口。 她不知怎么了,觉得他比平时高很多,瘦很多,仿佛很远很远。 她忽然从心底涌出一丝寒意。 他说:“蝉衣,你今天别唱了。” 她已经贴好发片子,上了红油彩。 化妆镜乳黄色的瓜棱灯照向她的侧影,长睫毛一颤,一颤…..像遥远的雷声,惊心动魄: “为什么?” 沉默。 一个可怖的想法涌出来,迟迟疑疑,宣诸于口: “因为柳嫣红,是吗?” 他不答。 已经回答。 后台的人逐渐围过来,聚在门外窸窸窣窣地交谈。 她用力攥紧一柄珠钗,钗头刺进血肉里,撑住她,她怕自己轰然倒下。 “难道你们发出去的戏单,挂的水牌子,都不做数吗?临时换角儿,不怕叫人砸园子吗?” 班主捺不住,一脚迈进来:“这你不用操心,台下都是熟主顾,嫣红乃本班名角儿,换她的戏,不碍事。” 她不知道是不是冷,一直在发抖。 门外有人笑,又甜又滑,化成灰她也认得——柳嫣红。 众人让出一条路,她凹着腰,软洋洋地进来,胳膊顺手搭在肖承昀肩头,水葱样的手指,指甲裁成杏仁尖,满涂丹蔻,血滴滴的。 仿似没看到她,只向肖承昀道:“好了没,催场锣都响了。”近乎撒娇的口吻。 他柔声哄道:“快好了,你先去罢。” 蝉衣站在那,像被人捅了一刀,全身的关节都在抽搐,好疼,锥心刺骨地疼。 一直以来,她算什么呢? 一个在戏馆搭班讨饭的穷丫头?一个闲来无事,逗着玩玩的消遣? 柳嫣红没空,他才找她打发时间? 她的心一路沉下去,沉下去,直沉到万丈深渊。 万劫不复。 她直直地望向他:“你当戏馆的老板,是为了柳嫣红,对吗?” 他嘴角微动:“对。” 原来如此。 他早告诉过她,不是吗?打从他们第一次见面起。 从头到尾,从来都是,她自作多情。 他没想到,她没哭,也没闹。 最后,嘴角轻轻一扬,竟像微笑:“好,我不唱了就是。” 她慢慢地,一个一个地看向周围的人,眼里决绝,叫他不由得打了个寒噤。 “多谢诸位对我的照顾,打今儿起,我就不在贵馆登台了。快过年了,给诸位拜个早年。” 说罢深深一躬。 她经过他。 他屹然不动。 外面冰天雪地,天地再无一丝暖意。 民国二十六年 夏 08. 后来,蝉衣去了春风茶馆清唱。 一桌一椅一扇,不用行头,省去许多资费。 有天唱罢,一位长衫装扮的青年找她:“我叫赵信生,我们见过,什刹海。” 蝉衣顿时脸色煞白。 他们找到大树底下一个冰镇酸梅汤的小摊,他坐到对面沉默良久,才道:“肖承昀的事,你听说了吧?” 蝉衣用手指刮过酸梅汤碗外凝结的水汽,水珠顺着碗壁缓缓流下去。 那天报纸标题大的刺目:“刘督军寿辰遇刺,凶手当场毙命”。 她怎会不知。 街头巷尾都在议论,原来同乐园老板是除奸团的人,潜伏戏馆,只等督军府寿辰堂会,伺机除去刘汉奸。 蝉衣紧紧咬住唇,咬破皮,嘴里淡淡的咸腥:“所以他....” 赵信生垂下头。 除奸团早分派了任务。 他负责传递消息,肖承昀负责接近柳嫣红,获得近身行刺刘督军的机会。其他人则在行动当日,策应配合,确保计划万无一失。 谁知那刘汉奸实在滑头!不仅寿辰当日改了仪程,还清退了团中提前埋伏的人。 偌大的督军府,只剩肖承昀一人… “我想,这个应该是送给你的。”赵信生把东西放到桌上。 洁白似雪,凝润如脂,一枚小巧的玉蝉,她的名字。 他亲眼见肖承昀,又是学雕刻,又是选石料,把这么小东西雕刻得如此精致、灵动,不知花了多少功夫。 那次在什刹海撞见他们,真难得,竟然看到肖承昀慌乱。 在他心里,肖承昀是前辈,亦是团里的骨干,素来冷静、理智、有决断。 但就是,明明不可以,不应该,不能够,却偏偏没有办法。 像命中注定。 剩下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如此珍贵,如此痛苦,如此幸福。 蝉衣离开同乐园那晚,肖承昀找他喝酒,喝到酩酊大醉。 他忍不住问肖承昀:“你这样对她,不怕她恨你吗?” 他到现在都记得肖承昀的神情,嘴角带着自嘲的笑,眼底却无限落寞: “恨我,不是更好吗?” 那天最后,两个人都喝高了,他趴在桌子上几乎睡着,朦胧中又听见肖承昀声音。 远远地,喃喃地。 “要是全身而退,我就去找她。” 盛夏的毒日头,刺地人眼睛生疼。酸梅汤是绍兴黄酒的颜色,几粒娇黄的桂花,在冰凉的汤碗里浮浮沉沉。 蝉衣默默拈起那枚玉蝉,放在手心里,慢慢握紧。 她问赵信生:“他有留下什么话给我吗?” 赵信生下定决心。 “没有。” 树上的蝉忽然齐声尖叫,声嘶力竭,像锥子一样刺进耳鼓。 蝉衣站起来,头也不回,越走越急。 她怕走慢了,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 “肖承昀,你真的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吗?” 第一次见面,他在胡同口堵她,她早看见胡同深处有人影躲起来,大概他们下了埋伏,怕她瞧见。 后来她受伤,他的药箱,他包扎伤口的手法,哪里像个戏馆老板? 还有他的手,蝉衣攥紧手中的玉蝉,仿佛他握着她,温暖又粗糙的感觉。 他虎口处有一层硬茧子,她知道...那是常年握枪的手。 她终于忍不住,蹲在胡同边,嚎啕大哭。 他有他的志向,她明白。 他不想让她知道,她就不知道。 他怕牵连她,跟她划清界限。 她就跟他划清界限。 她不想他牵挂。 可是,他要她恨他,然后忘记他。 她试过。 没办法。 胡同口有人卖金鱼,一群小朋友凑着看,有孩子偷偷指着她:“你瞧,那个人在哭!” 她抬起头,在她模糊的泪眼里,大金鱼,小金鱼,红水泡儿,绿水草,盈盈漾漾,闪出细碎的光。 像漫天星星,像他的眼睛。 到处都是他。 她要永远记得他。 她爱他。 民国二十六年,冬 09. 腊月二十六。 督军府彩灯高悬,车马喧阗。 刘督军可谓双喜临门,生辰寿日兼迎娶京门梨园新秀“玉蝉”做十姨太。 结婚当晚,刘督军离奇暴毙,新娘不知所踪..... 转自今日头条优质自媒体 免责声明:转载无任何商业目的,如果侵犯了您的权益,请联系站长,我们会及时删除侵权内容,谢谢合作! 监管要求·版权声明·免责声明1、内容声明:中享网仅提供信息平台发布服务,所展示的信息均由第三方用户实名注册发布,内容真实性、准确性和合法性均由发布用户负责 2、风险提示:本页面内容仅供参考,为降低投资风险,建议您在投资前多做考察咨询、多对比分析 3、投稿提示:投稿请遵守相关法律法规,出现违法内容和行为封号删稿!同时本站将相关证据提交相关部门 4、版权说明:部分投稿作者内容由Ai工具/软件生成,版权由投稿者所有,内容真实性本站不承担任何法律风险! 5、投诉删除:侵权和违法不良信息举报受理邮箱:314562380@qq.com【提供有效线索,我们将及时核查处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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