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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父亲

2023-1-6 01:11| 发布者: zxw88| 查看: 89| 评论: 0

摘要: 周海峰#12月财经新势力#父亲是农民,但他不同于一般的农民,他有他的兴趣爱好,有他的执着追求与向往。在漫长的人生历程中,他以自身的生存技能向环境抗争着。父亲的故事是从三石麦子开始的。父亲是爷爷最小的孩子,

周海峰

小说:父亲

#12月财经新势力#

父亲是农民,但他不同于一般的农民,他有他的兴趣爱好,有他的执着追求与向往。在漫长的人生历程中,他以自身的生存技能向环境抗争着。

父亲的故事是从三石麦子开始的。父亲是爷爷最小的孩子,父亲前面有两个姐姐,父亲出生时,爷爷已经四十岁了。父亲是爷爷生命的延续,家门香火继承人,要鼻子不敢给眼睛,要胳膊不敢给大腿。十岁时,村里有钱的孩子去县城念书,父亲眼馋了,也嚷着要去。爷爷狠了狠心,全家少吃醋,淡吃盐,粜了麦子籴糜子,节省了三石麦子钱,叫父亲去念书。父亲没把学费交给学堂,却进了取名晓钟社的戏坊。父亲人长得秀气,声音清亮细嫩,适唱旦角,教师以材施教,就教他在晓钟社用起功来。半年后,当爷爷得知父亲没进学堂,却入了戏坊唱坤角时,差点没气个半死。关中风俗,男唱坤角,死后不许进先人坟园。爷爷赶到县城,拽着父亲的耳朵,硬是把他拉回家里。但是父亲还是瞅空跑向县城戏坊。爷爷下了狠心,抽了父亲一顿鞭子,在戏坊吵闹了一回,彻底断了父亲学戏的路。虽然父亲不去戏坊了,但逢村社年节唱戏,他听几回秦腔名流的唱段就会记在心里。没人的时候在野地里唱一段,毫不逊色专业演员。父亲十二岁的时候,劳苦了一生的爷爷身体乏力了,他弄来一张牛皮,把父亲叫到身边说,男长十二夺父志。我没有多少家产,只留下三亩薄地和做牛皮鼓、割牛绳的臭手艺。薄地能饱肚子,臭手艺能挣钱花,人有吃有花,才找乐子。哪轻哪重,你掂量着。爷爷的话撞击着父亲的心,就在这一刻,父亲忽然淌下眼泪,他对爷爷说,爸,你老放心,我跟你学手艺,种庄稼!

父亲心灵手巧,除了种地,很快学会了爷爷的手艺。父亲做的第一面鼓是为距村五十里处的铁佛寺做的,那是面半人高的大鼓。爷爷指导父亲做好鼓腔,铲除了牛皮上的赘肉,用白灰灰皮,上鼓面,紧绞绳,听鼓音,工序道道,道道都有奥秘。父亲学会了做鼓,再学割牛绳。割牛绳是件苦事,夏季,牛皮腥臭扑鼻,肺气轻的人闻到腥味就会呕吐。父亲头一次闻腥臭时,给自己捂上口罩,被爷爷一把拽掉了。爷爷把父亲的头按在牛皮上,让腥臭钻入他的鼻孔,沁入他的肺腑。连续三次,父亲的嗅觉渐渐迟钝了。爷爷问父亲,牛皮臭不臭。父亲说,不臭。爷爷说,没有臭就没有香,你在以后日子里慢慢体味吧!爷爷向父亲传授了手艺就去世了,父亲哭得泪人一般。

父亲开始割牛绳了。夏季,他找个树荫遮阳的地方,用弯弯的牛绳刀在牛皮上割出长长的韭叶状的绳子,缠在树与树之间晾晒。冬季,牛皮从水池里捞上来,上面挂满冰渣,硬梆梆的,手碰上去,钻心般疼。父亲笼一堆柴火,烘软牛皮,趁机劳作。父亲成为割牛绳的把式时,已是上世纪五十年代。一次,父亲割毕牛绳,和一名叫吴亮的干部在一块吃派饭,尽管父亲洗干净了手脸,可身上的腥臭还是让吴亮掩住鼻息。吴亮以轻蔑的口吻问父亲是干什么的。父亲说他是牛绳匠。吴亮哼了一声说,牛绳匠,不就是臭皮匠么,这也算是匠人?吴亮的话深深地刺痛了父亲的心。父亲说,七十二行,阉猪骟羊,打铁种粮,能少了哪样?你看不起我这匠人,也就看不起工人农民,等我孩子长大了,也当一回干部叫你看看。说这话时,父亲已经结婚,有了我和弟弟。

上世纪五十年代初,农民各自做着庄稼,政府动员农民入社,各家各户就把自家牲口拉到村头登记评估,骡、马、牛、驴的叫声响成一片,热闹的景象吸引着全村男女老少,大家像过节日一样涌向街头。

看到全村的牲口都拉到现场,我家的牛还孤零零地拴在自家土屋里,我和弟弟焦急了,我们满世界找父亲,想问他为什么不把自家的牛拉去。喊破嗓子,寻遍街巷,不见父亲影子。于是,我和弟弟解下老黄牛的缰绳,拉着它向村头走去。老黄牛膘肥体壮,一入牛群,立即受到村人夸奖。我家对门的四先生人称快嘴儿,他即兴对老黄牛来了段顺口溜:眼像盅子,嘴像升子,腿像柱子,毛像缎子。牛拉去后,集体喂养在一个宽敞的饲养室里,再也没有拉回来。

晚上,父亲不知从什么地方回家了。父亲前脚进门,那位叫吴亮的干部后脚就跟了进来。吴亮对父亲说,这里有一份入社的表,你填吧!父亲说,不是宣传入社自愿么?我不入社。吴亮说,你不入社,把牛拉去做什么?父亲说,谁拉牛了。吴亮说,你去你家牛棚看牛在不在。父亲去看,牛棚里空荡荡的,邪了,谁把牛拉去了。父亲盘问家人时,我和弟弟说了拉牛的事。父亲听后“唉——”跺了下脚。多年后,当大集体搞得穷困不堪时,父亲叹气说,我当初是不入社的,是两个娃把牛拉去了。

父亲爱好广泛,除了种地、养牛、养猪、割牛绳,闲时,用牛皮的边角料做个小鼓给孩子们玩耍。父亲又养了狗、鸽子、蜜蜂。父亲养的狗名叫黑子。黑子是条公狗,身架不大,却灵巧乖顺。父亲上地时,黑子就跟在身后。有时发现一只兔子,黑子就像箭一样飞射出去,直到把兔子撵上叼回。有一回,父亲鸡叫起身,一个人在南岭犁地,一只狼不知什么时候跟在父亲身后。老黄牛大概感觉到了,“呼哧——呼哧——”停住脚步。父亲正要扬鞭驱赶,身后忽然“汪——”“嗥——”叫了两声。父亲扭转身,就见月光下一深一浅两条影子正在厮咬。父亲大喊“狼——”,提着短鞭壮威。那浅色的影子一跳逃去了,深色的影子随后紧撵。父亲急呼,“黑子,回来——”。一会儿,黑子回到父亲身边。这时天色亮了,父亲看到黑子嘴里沾满黄毛,它前腿上有块伤口,淋淋地淌着血。父亲掏出黑子嘴里的狼毛,烧成灰,捂在它的伤口上。那次遇险后,父亲更加喜爱黑子,每逢他从外面割牛绳回家,怀里总揣一块牛肉,他把牛肉分成三份,我和弟弟一人一份,黑子一份。黑子忠诚机灵,很通人性,有时父亲上地时忘带烟袋,就对跟在身后的黑子说,黑子,回家去把烟袋取来。黑子就飞一样跑回去执行命令。地里有一窝田鼠,啃吃了不少玉米棒儿。父亲开始用头开挖田鼠窝,窝太深,挖了半天还没挖到底。父亲挖田鼠窝时,黑子就在一旁“呜呜”叫着。父亲说,黑子,你不服气么,不服气就把田鼠掏出来。父亲说毕,圪蹴在一旁吸老旱烟。黑子俯下身,用前爪刨了刨田鼠窝,把嘴对准窝口,“呼——呼——”吹气。吹了一阵,田鼠从后门钻了出来。父亲在后门守着,田鼠没来得及逃命,就被父亲一烟锅敲死了。黑子发现了,用爪子把死鼠一下抛了个高。父亲开心地唱起秦腔乱弹:

有为王打坐在长安地面,

盼的是天心顺国泰民安。

没料想安禄山兴兵作乱,

郭子仪领大军为王除患。

父亲入社后,就和全村人一起做庄稼。起先,大家一起干活有说有笑,都很出力,到后来分不下粮食,大家做活就不那么积极了。早晨出工时,队长敲响铁钟,社员们扛着工具,懒洋洋走向地里。尽管队长吆三喊五的呐喊,大家还是没有精神。队长就骂大家磨洋工,说这样下去吃土地爷毬是泥捏的。父亲知道,人哄地皮,地哄肚皮。他觉得寒酸极了,难受极了,于是他对队长说,我出外割牛绳去。队长说,你不在队上做活,叫谁做活?父亲说,我出钱给队上雇人做活。队长说,这不成剥削者了吗?父亲说,在队上磨洋工,大家都受穷,还不如叫我出门给队上挣些钱。队长觉得父亲说得有道理,请示了大队书记,让父亲出外割牛绳,每月给队上交二十元钱。

父亲背着铲牛皮的半月形铲刀、割牛绳的月牙形绳刀、合牛绳的滑子出门了。黑子要随他去,父亲说,你给咱在家看门吧!他只给怀里揣上一只信鸽。

说起信鸽,就提起父亲养鸽子的兴趣爱好。父亲在屋檐下做了一排鸽子窝,鸽子有几十只,从品种上看,有鹁鸽、原鸽、信鸽;从颜色上分,有白的、黑的、灰的。父亲做了不少鸽哨,给鸽子们绑在身上,当鸽子们凌空翱翔时,嘹亮的哨音就响彻整个村子,使人觉得生活那么和谐,那么舒心。父亲特别喜欢那只凤头、金眼、豆瓣嘴、雪羽、银翅、红玛瑙爪的信鸽,出远门时就带着它,落脚后写个纸条儿,让信鸽带回。母亲找人念了,就放下心来。

父亲割了几年牛绳,积攒了一大捆牛皮渣。那年春节,父亲把晒干的牛皮渣泡在几只大缸里清洗干净,在院子里支起一口特大的铁锅,熬制皮胶。父亲熬胶的时候,北风夹着零星雪花飘洒着。村民们三三两两涌进院子,有的戴着破毡帽,有的穿着破棉袄,有的腰里系着草绳……一个个面黄肌瘦地围在大铁锅前。母亲招呼大家进屋坐炕,大家没有动身,只是干涩地笑笑。有的俯下身往炉膛填柴烤火,有的眼巴巴望着大铁锅里咕嘟咕嘟的气泡儿,贪恋地嗅那平时闻见恶心的臭味儿。父亲望着大家灰黄的面容和尴尬的举动,不由心酸。这是三年困难时期,闹饥荒了,榆树皮被人们剥来吃了,油菜根茎、谷糠、红薯蔓、棉籽渣也被掺合着玉米皮、玉米芯吃了。饥饿使人面黄肌瘦,也忘了羞丑,玉米棒长在地里还未成熟,饥民就像老鼠一样偷吃。母亲对父亲说,夜里偷些棒子,救救孩子。父亲说,我先人只教给我怎样做庄稼、做鼓、割牛绳,没有教我做贼。母亲哑语了,流泪了。当全家人饿得奄奄一息时,被饥饿赶出家门的黑子却帮了忙。黑子借夜色遮掩,在地里叼了玉米棒儿,从后院水道钻进家里。当我和弟弟吃着黑子叼回的玉米棒儿时,母亲说,黑子不嫌家贫,真是救主的义犬呀!后来,黑子被看守玉米的民兵用枪打死了,我和弟弟哭得泪人儿似的。痛苦中,村干部追查到我家,父亲被批判了一场,扣去我们五十斤救济粮,这无疑是雪上加霜。在母亲和我们兄弟的哭泣中,父亲背起割牛绳的家具,连夜进了南山。父亲挣了一袋玉米,我们全家人的生命才没有被饿魔夺走。

牛皮熬到一定时候就成了胶,皮煮烂时,大铁锅前的人越围越多。被称作洋工主任的四先生问父亲,牛皮能不能吃。父亲明白四先生用意,饥荒年,人们很少吃到粮食,更别说吃肉了。于是他说,猪皮是肉,牛皮也是肉,猪皮带肉能吃,牛皮也能吃。经父亲一说,四先生从锅里捞起一块牛皮,左手倒右手,右手倒左手,烫得用口连连吹着。大家用贪恋的目光盯向四先生。四先生用手倒弄得温度稍降,就将牛皮送进嘴里,用残缺不全的牙齿咯吱吞咬。大家问四先生味道怎样,四先生嘴不离牛皮,只是用鼻子含糊不清地哼着,“香,香……”于是,饥民以恳求的眼睛望父亲。父亲说,既然四先生说香,大家就捞着吃吧!“哗——”大家俯身向前,用手捞取那滚烫的牛皮。有的把牛皮捞出,急不可耐地送进嘴里,嘴皮烫得起了泡;有的把牛皮揣进怀里,像得到了和氏璧。看到村民抢捞牛皮,母亲也挤到锅边,为我们兄弟捞了几块。大约一刻时间,一大锅牛皮就被村民捞光了。个别消息不灵的村民闻讯赶来,望着空荡荡的铁锅唉声叹气。这时,母亲把我们捞的牛皮分给他们一些。

臭牛皮过年的事,村民至今感激涕零,而父亲养的小小的蜜蜂曾使全村人倾巢出动,兴奋不已。我家位于村子西头,紧靠城墙,宽大的院子里除了几间低矮的房屋,还生长着一棵高大的老柿树,老柿树树身粗壮,枝桠虬龙盘结,绿色的树冠给院子里撑着一柄巨伞。农历五月,繁星般的柿花缀满枝梢,淡淡的花香引来无数蜜蜂,蜜蜂在树上嘤嘤嗡嗡,演奏着动听的音乐。

父亲喜爱蜜蜂,就在城墙上挖了个洞,用稀泥抹光,留有铜钱大的窝门,窝门抹上锅墨、蜂蜜,招惹蜜蜂。春末夏初,蜜蜂孕育了新的蜂王幼虫,用蜂王浆喂养,喂到一定时间,王子破茧诞生,就与老蜂王决斗称雄。蜂群这时候分成两个阵营厮咬,老蜂王敌不过新蜂王,就带着追随的亲信飞出老窝,去新的巢穴安身。新巢穴是提前选好的,采选巢穴的蜜蜂轻灵狡黠,父亲叫它采窝蜂。一天,对门四先生家的柿树上落了一群蜜蜂。四先生大喜,他不会垒蜂窝,急忙请父亲去垒。父亲正帮四先生垒蜂窝时,我家城墙上的蜂窝前有几只蜜蜂钻进钻出。四先生家的蜂窝垒成,正搬梯子上树收蜂时,蜂群忽然飞起,像一片黄色的云雾,嗡嗡隆隆地旋出院子,越过街道,飞向我家院子。四先生十分疑惑,跑来我家,就见蜂群已涌入我家墙上的蜂窝里。在我们兄弟的欢呼声中,四先生跺着脚,灰心丧气地骂着,人爱有钱的,狗咬穿烂的,蜜蜂都嫌我穷气了。

我家意外收到一窝蜂,这窝蜂收的轻松平淡,而第二窝蜂却收的带有传奇色彩。那是三伏天气,天热的空气也凝滞了,人动不动就出一身臭汗。这时,六岁的弟弟跟邻居孩子在南岭割草,弟弟穿着背心,光着屁股,割累了,爬进背篓乘凉。他一爬进背篓就睡着了,一只采窝蜂飞来了,采窝蜂在背篓口飞来飞去,随后停在弟弟汗津津的胯裆,一会儿又飞走了,一个时辰后,一群蜜蜂旋进弟弟睡觉的背篓,在弟弟胯裆处聚成一堆。弟弟当时睡得太死,胯裆做成了蜂窝也没知觉。和弟弟一块割草的孩子发现了,吓得跑回村里叫人。父亲得知,和村人赶往南岭。弟弟还在酣睡,蜜蜂也在静静地歇息。村人急得大呼小叫,惊醒弟弟。弟弟稍一动身,胯裆处的蜜蜂就轰鸣了一声,弟弟吓得哇哇哭叫。父亲当机立断,喝令弟弟别动。他取出收蜂的笊篱,搭在弟弟胯裆处,笊篱下吊着抹有蜂蜜的抹布,蜂蜜诱惑蜜蜂,很快爬上笊篱。弟弟危险解除了,第二窝蜜蜂在我家落户了,蜜蜂的倩影和嗡嗡的奏乐声就成了我家一道亮丽的风景。随着时间变化,两窝蜜蜂变成了四窝,四窝变成八窝,八窝变成十六窝……我们家变成了名副其实的养蜂场。

父亲养的是中蜂,又叫土蜂。每天午后,数千只蜜蜂在窝门前嘤嘤飞舞。父亲说,这是蜜蜂在“朝王”。蜜蜂分群时和朝王时的阵势很难辨别,父亲就咬着烟锅,圪蹴在蜂窝前观察。蜜蜂群飞而出,在院子上空盘旋时,父亲就跑出家门,敲响土地庙前的铁钟,放声呐喊,“收蜂了——收蜂了——”村民们听到呐喊声,就提上装满草木灰的竹笼走上街头。在父亲指挥下,年轻人趴在屋脊上,骑在树杈上,老弱者按东南西北方位各自成队。蜂群飞向那个方位,哪个方位的守候者就就用草木灰迎击。蜂群视野受阻,在遮天罩地的灰雾里东碰西撞,挣脱不出拦截的灰网,筋疲力尽了,就需要找个歇脚的地方。这时候,我家院子高大的老柿树就成了蜂群最佳目标,蜂群只好悬聚在老柿树上。父亲搬来梯子,攀上树身,收下蜜蜂。把蜂安放就绪,就该酬谢帮忙者了。父亲端出菜花蜜,母亲端出蒸馍,大家用馍蘸着蜂蜜,吃得津津有味。四先生人老嘴馋,用筷子掏空蒸馍,灌满蜂蜜,像吃灌汤包子般吞咬了一口,蜂蜜倏的射了满脸,呛得他几乎咽了气,惹得村邻们开怀大笑。

有了蜜蜂,就有了蜂蜜和蜂王浆。蜂蜜是好东西,为我和弟弟换回学费,换回家里生活用品。蜂王浆是珍品,能养生长寿,医治气管炎。曾讥讽过父亲的吴亮患了气管炎,让生产队长领着来家买蜂王浆。父亲说,我这里只有臭没有香。吴亮尴尬地走后,父亲还是让队长把蜂王浆给吴亮送去了。

遭荒年了,洋槐花未开就被饥民捋光了,油菜入冬后也被连根刨掉了。春暖花开时,蜜蜂找不到蜜源,只好在旷野嘤嘤哭泣。蜜蜂无花酿蜜,无蜜活命,一窝一窝死去了。望着丧命的小生灵,父亲愁云满面,鬓角如霜染过一般。

小说:父亲

荒年持续了三年,泯没了父亲的兴趣爱好,生活变得枯燥无味。生产队的钟声依旧敲着,面皮浮肿的社员们照旧扛着工具磨洋工。队上牲口大都饿死了,皮肉都叫人吃光了,牛绳割不成了,又没人叫父亲做鼓,父亲十分悲哀,坐在家里编唱秦腔乱弹:

天上星多月不明,

河里鱼多水不清。

地上车多路不平,

队上人多磨洋工。

队长见父亲没出工,找上门说,你不跟大伙儿上地做活,编派戏词吃风屙屁呀!父亲说,猪往前拱,鸡往后刨,各有各活的路子。

距村十里处有个小镇,小镇双日逢集,尽管天遭荒年,买卖不兴,庄稼人还是瞅空上集,买斤盐啦,灌瓶醋啦,焊个烟锅、脸盆儿。十字街口,那个年过半百人称侯三的小炉匠一直摆着地摊手艺,地摊前一直圪蹴着一个年轻人。年轻人浓眉圆眼,手脚利落,为小炉匠拉着小风箱。炉火呼呼烧着,侯三用火钳夹着烙铁,蘸着锡焊,为顾客焊烟锅、脸盆儿……有时,侯三会停了炉火,拿起小巧玲珑的钻子,在钻头处小心翼翼地嵌上金刚钻,为顾客送来的眼镜钻孔铆接,这道工序叫钉眼镜。钉眼镜是门绝手活,必须具有识镜的眼力和精湛的技艺。识镜最关键。眼镜有防护镜,老花镜,太阳镜……镜料一般为玻璃和水晶,颜色为白、褐、茶、墨等,根据镜料和制作的工艺质量,价格差别十分悬殊,钉眼镜的价钱随眼镜质底成交。

小炉匠侯三显示他的技艺时,圪蹴在一旁的年轻人就目不转睛地观看着,这年轻人就是父亲。起先,小炉匠侯三问父亲是焊烟锅还是钉眼镜。父亲摇摇头。侯三又问,你是社员么?父亲点点头。侯三说,你是社员不做庄稼圪蹴在我的摊子前做什么?父亲说,我想学你的手艺。侯三笑了笑说,我这手艺是匠人行道最不起眼的,人称小炉匠,小炉小手艺,艺不养人,世上七十二行,哪一行都比我这手艺强。父亲坦诚的说,我学过吹拉弹唱,眼下众人猫吃浆子嘴上刨,没人光顾;我又是牛绳匠、鼓匠,牛饿死后皮都叫人吃了,去割什么,做什么。侯三说,艺不外传,你学了我的手艺,就抢了我的饭碗,我喝西北风呀!父亲说,我知道了。从说这话时候起,侯三摊前就少了父亲的身影。只是后来发生的一件事使小炉匠感激不尽,要把自己的手艺传给父亲。那是中伏的一个集日,小炉匠侯三用金刚钻给一位顾客眼镜上打眼。所谓金刚钻钻头只有小米粒大,工序结束,侯三拆卸钻头,不慎把金刚钻掉落地上。地上是一层黄土沙尘,金刚钻落地就隐没了。金刚钻是十分金贵的,它是侯三多年的心血汗水,丢失了金刚钻,就等于丢失了家当。侯三戴着五百度的花镜,用钢锥把脚下的尘沙一粒一粒仔仔细细拨了一遍,从上午到半下午,侯三找得头晕眼花也没找到心爱的宝物。侯三焦躁痛苦,精神快要崩溃了。

这时候,父亲倏然来到现场,他不声不吭,找来一把笤帚,一只簸箕,再找来一面铜丝罗,打来一大盆水,把侯三地摊上的尘沙全部扫入簸箕,一点点倒进浮在水面的罗里,轻轻摇动,尘沙随水滤去,沙粒剩在罗里。围观的人说,这是沙里澄金。如此数遍后,尘沙就在罗里澄成巴掌大,捡去麦粒大的沙石,用钢锥在沙里拨呀拨的,一粒小米般大的金黄闪亮的东西亮在面前。金刚钻!金刚钻!围观的人高兴地喊着。侯三抹着眼泪孩童般笑了。当父亲离去之际,小炉匠侯三一把拽住父亲说,你忠诚灵慧,手艺我传你了!父亲说,谢师傅,你的手艺我已看会了。

父亲做小炉匠后,不像侯三挑着两头翘的担子坐守集镇。他自己动手,把小炉匠工具箱做成骑马式,安放在一辆破旧的自行车后架上,出门时就用自行车驮着工具箱,有集赶集,无集转村,省力快捷,以至小炉匠侯三见了感叹说,灵人快马是天生的。父亲赶集转村,焊烟锅,配钥匙,钉眼镜,有钱的给钱,没钱的权当服务,被服务者过意不去,就给父亲怀里塞个蒸馍或拿个鸡蛋。父亲的艺德受到乡民称赞,但他后来还是遇到了麻烦,被没收了工具箱,受到了批判。那是文化革命中,造反派叫父亲做一面牛皮大鼓,父亲说他不会做大鼓,只会做小娃玩耍的小鼓。于是造反派搜集批判他的罪证,说他曾编的戏词是反对社会主义,弃农做工的手艺是投机倒把,搞资本主义。

生活消磨着父亲的兴趣爱好,断绝了他的手艺,当知天命的年龄到来时,农村政策改变了,土地承包到户,农民又各自做起自己的庄稼。父亲多年未做自己的庄稼了,他看到重新分回的土地,就回想当年不愿入社的事,大家在一起磨了多年洋工,实在磨不动了,生产方式才改变了,这是历史对中国农民开的一个大玩笑。

各自做庄稼后,人们手头活变了,随着科技发展,尼龙绳替代了牛皮绳,塑料脸盆替代了搪瓷脸盆,烟锅也很少往嘴里噙了,过滤嘴香烟使庄稼汉吸得快活似仙。父亲割牛绳的手艺和小炉匠手艺被现实生活逐渐淘汰了。庄稼汉肚皮饱了,娱乐活动就开展起来,年节庙会,红白喜事,都要演场电影,或请自乐班戏热闹一阵。

沸腾的生活在父亲心里溅起欢悦的浪花。他早年学过戏,只是成年后的生活环境消融了他的兴趣,正当他的精神兴趣复发之际,昔日的戏友们找上门来。父亲的戏友极多,本村有挣破头二娃,胡胡浆狮娃;外村有金铃铃鸟娃,银铃铃雀娃,还有瞎眼的铁叫子狗娃。戏友们来了,父亲就劈柴,在门道土茶炉上为大家煮茶。父亲煮的茶叶名叫陕青,茶罐是生产队丢弃的1059农药瓶子截成的,那瓶子是锡铁的。父亲把药瓶子在大火上烧烤几回,药性就消失了。农药瓶子做茶罐是父亲发明的,经实践结实耐用,很快在村上和戏友们中间推广开来。父亲的茶煮的特浓,从茶罐往出倒时拉着长长的丝线,没茶瘾的人喝一口直吐舌头,以至戏友胡胡浆说,你该不是把1059到给大家喝了。瞎眼的狗娃说,人活世上是罪人,喝死了,就脱离苦厄了。狗娃的话道出他生活的不幸,他从小死了爹娘,哥嫂把他赶出家门,他像乞丐一样寻吃讨要,饿倒在我家门前的土地庙前。是父亲把他背回家里,母亲熬玉米粥喂给他,使他缓过神来。嘘寒问暖中,父亲发现瞎子狗娃嗓子特好,就教他唱戏,使他有个谋生的路子。瞎子聪颖,不到一年,一般传统戏就熟记在心。瞎子为人忠诚善良,父亲出门时,就拉着他手中的棍子。那年冬天,雪下的好大,晚上唱完戏回家时,雪深的找不到回家的路,是瞎子用棍子在前头噗噗戳着,领戏友们安全回家。

父亲戏路宽广,唱腔纯正,清亮悠长,当他六十岁的时候,嗓音依然未变,方圆数里邀他唱戏者接连不断。父亲走红了,他出门唱戏回来,口袋里总是揣着一把水果糖或是油炸花花馍,带给孙儿吃。这时的我已经结婚,做了合同制干部,有了名叫毛毛的孩子,毛毛就成了父亲的精神牵挂。

一次,父亲出门唱戏不慎跌到阳沟里,在炕上躺了半个月。我和弟弟劝告父亲,您老年龄大了,出门不方便了,就歇着吧,生活我们会照顾好。父亲说,我胳膊腿还没摔坏,坐吃现成哇!你们以为我出门唱戏为钱,错了,钱能买来心里高兴么?我对父亲说,您不是说过,娃三十年前靠他爸,他爸后三十年考娃么?父亲说,社会在变,老皇历用不上了。

父亲六十岁寿辰时,不许家人亲属操办寿宴,却化了三千元定做了一箱彩色皮影,那是父亲多年的夙愿。皮影戏使唱腔和表演有机结合,无形变成了有形,深受观众赞赏。父亲对皮影的挚爱无以复加,这是他对艺术高层次的追求,也是他精神生活的升华。买来皮影戏箱,父亲就在屋子里反复操练,以至废寝忘食。老态龙钟的四先生见父亲侍弄皮影,就笑着说,你是没牙老婆吃炒豆子,心想的脆。父亲听后淡然一笑,痴心沉湎在他喜爱的艺术里。一月后,父亲叫来瞎子狗娃做搭档,就带着他的皮影戏箱在村头公开亮相了。父亲一边挑着皮影人儿,一边唱着,尽管挑线的动作还不太娴熟,但簇新的皮影人儿和字正音清的唱腔还是赢得观众叫好。戏友们有的戏谑,有的骂俏。父亲欢悦舒心,一脸灿烂。

这一年冬天,父亲接到一件手艺活。距家五十里的铁佛寺要父亲做一面半人高的牛皮大鼓。父亲多年前和爷爷为铁佛寺做过大鼓,因生活原因,以后未做大鼓。邀父亲做鼓的是寺院主持郑文法师。文化革命中,大鼓被当作四旧砸破了,法师记得当年为寺院做鼓的施主,就一路寻了过来。法师见到父亲说,鼓做成后付800元。父亲放下唱戏的手艺,接应了这桩善事。父亲按爷爷传授的工序精心制做,他花四百元购置了鼓腔、牛皮,上了鼓面。订鼓牙时,父亲不再用传统的木钉,而发挥它的小炉匠手艺,采用镀铜铁钉,使大鼓显得漂亮壮观。鼓做成后送到寺院,郑文法师看了鼓的造型,试听了鼓声,舒心惬意。法师在大殿为父亲煮茶,叫父亲布施。其时,法师正为我国南方遭受水灾筹集善款。父亲说,我上二百元布施。法师不动声色,继续为父亲煮茶。父亲喝了口茶又说,我再上二百元布施。法师停止煮茶,随说,我把你扶上佛莲台,敲响你做的鼓,你闭上眼,把佛从头到脚摸一遍。父亲说,摸佛做什么。法师说,摸完我告诉你。父亲摸完佛下了莲台。法师说,佛保佑你家有两件喜事,一个发财的,一个成名的。法师说完,念声阿弥陀佛。父亲听后似信似疑。出了大殿,父亲看到前来佛寺烧香的接连不断。人群中,仕途不佳的吴亮也夹在其中,父亲一时不得其解。这时,大殿前的一副对联映入父亲眼帘:

晨钟暮鼓 惊醒世上名利客

经声佛号 唤回宦海梦游人

父亲回家了,他劳作了一冬没有挣钱,却觉得轻松舒坦。就在这一年冬至会上,弟媳妇花2元钱摸奖,竟摸到一台价值千元的如意彩电;开春后,我的一篇小说在省上获大奖,并以此转为国家正式干部。从不信佛的父亲感慨着,人行善事,福荫后世呀!

父亲年逾古稀时,我却遇到了头疼事,我的孩子大专毕业,一时不能就业。在孩子焦渴的期盼中,我只好去求县长。县长住着独院,他母亲睡的火炕,天气热时,火炕停烧,炕洞里不知什么时候钻进了一窝蜜蜂。蜜蜂嗡嗡飞舞,蛰了县长孩子的头,县长孩子要放火烧死蜜蜂,县长母亲不许,说是家里飞来蜜蜂,鸿运高照,生活甜蜜。于是县长找人收蜂,找来找去,没人能接这个差事。得知这件事后,我对县长说,我的父亲能收蜂。县长以疑惑的目光望着我说,你父亲能行么?我说,我父亲养过蜂,收蜂是行家。征得同意,我用车去乡下接父亲。父亲正准备出门唱戏,我向他老人家说了去县长家收蜂的事。父亲说,收了蜂就能安排孩子工作么。我说,这只是给人家帮个忙。父亲说,孩子干不上公家事,跟我唱戏好了。我说,孩子和你想法不一样,就不了业,闹得家里不安宁。父亲沉默了。我知道父亲脾气倔强,他一生自食其力,是不愿巴结权贵的,何况他曾经说过,后三十年他爸靠娃。父亲七十多岁了,我没给父亲什么幸福享受,却要他老人家为我的孩子违背他做人的原则。那一刻,我心里惶惑极了,痛苦极了。在我进退两难之际,父亲放下外出唱戏的道具,给戏友们招呼了一声,就在家里木楼上取下一只收蜂的空蜂箱,一把收蜂的笊篱,抹上蜂蜜,随我去城里。

父亲进城后天已黑尽。县长晚上开会,人不在家里,他女人开门迎接。进门后,县长女人招呼父亲吃饭,父亲说,吃饭事小,收蜂事大。灯下,父亲挽起袖子,胳膊上露出疙疙瘩瘩的青筋。他走到炕洞前,让关了电灯,以免蜜蜂见了亮光满院乱飞。他只打着一只随身携带的小手电,用铁铲扩大炕洞口,就拿着收蜂的工具慢慢地爬进煤烟熏人的炕洞里。借着一丝微弱的亮光,我看见父亲把笊篱搭在蜂堆上,用赤裸的手款款地拨动蜂群,让它们爬向笊篱。凝视着父亲穹窿着的身躯,我的心紧缩着,觉得父亲仿佛在排除一枚没有爆炸的哑炮,使一旁的我焦灼愧疚。大约一个时辰,父亲先将收好的蜜蜂小心翼翼地递出洞口,然后蛹一样慢慢地往出挪着身子。忽然间,有什么东西“咚”地掉了下来。我问父亲怎么回事,父亲没有吭声。他喘着气爬出炕洞,顾不上洗手洗脸,就从我手里接过蜜蜂,安放在他带来的蜂箱里。直到夜半,父亲才从城里回家。

事后我才知道,父亲为县长收蜂时,一块掉落的炕坯砸在他的腰部,他当时强忍着没有出声。我送他回家时他也没有告诉我,等我走后就睡倒了。闻听父亲伤腰,使我痛悔不已。我接父亲去医院治疗,父亲说,人老了,不中用了,叫你操心了。说毕,就问孩子的事办好了没有。我说,还没有,不过,县长已答应可以考虑。

这时候,有戏友来家里邀父亲去唱皮影戏。我对来人说父亲腰疼。父亲说,怪,你一回来我的腰就不那么疼了。父亲披衣下炕。我阻拦时,坐在一边的母亲说,没事,你回城吧!

父亲用自行车驮着皮影戏箱,车轮哗哗哗向前滚动了……

作者简介:

小说:父亲

周海峰,男,陕西乾县人。中国报告文学学会会员,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陕西文学创作研究会理事,西部报告文学学会副会长,陕西作协文学院班固书院副院长,乾县原文联主席,作协主席。

出版有小说集《乐土》,长篇小说《菩提树》。结集有中短篇小说集《小城有梦》,散文集《追日》,报告文学集《在龙卷风劫袭过的地方》。2002——2003年度市文联授予“德艺双馨”奖。其业绩载于《二十一世纪人才库》、《世界华人文学艺术界名人录》等10多部典籍。长篇小说《菩提树》被中国现代文学馆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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