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说‖父亲

　　　　　　 1.

在他的记忆中，从小，父亲对他的关注似乎很少。

当别的孩子都是由父亲骑着脚踏车接送上学的时候，而他却只能一个人孤孤单单地走路去上学。当别的孩子偶尔考一次好成绩能得到父亲奖励的时候，而年年稳居第一的他，每次把成绩单拿回来时，父亲只是瞟了一眼，不咸不淡地说句，“不要骄傲，继续努力”就完了。可在当时，他是多么想得到父亲的一句赞扬，或是一个拥抱，再或是一个简单的微笑都好。

可父亲没有。父亲终日忙碌，日夜操劳，他从来没有看到父亲笑过,在他心目中,父亲一直是一个严肃的形象,没有一点温柔可言。

　　　　　　 2.

父亲是个退伍军人，听说，在部队的时候曾立过战功。好像在一次执勤时，父亲与他的一位战友对付过一群匪徒并发生了交锋，听说在那次交锋过程中，父亲还受伤了。而父亲退伍回来后，却谢绝了政府的资助回到农村，一直守着几亩薄田，几片山林，过着比较艰苦的日子。对于部队的一切，父亲也从没有对别人提起过。

偶尔，他怀着一种好奇的心向母亲询问，可母亲只是默默地落泪， 并没有多说什么。而父亲听到后则会生气地责骂他，“你一个小孩子家家，问那么多事做什么？好好读你的书去！”

在他心目中，父亲的过去几乎是一个谜。而父亲的现在除了严肃就是勤劳，起早贪黑地在山林间不知道忙活些什么。

　　　　　　　3.

他有个哥哥，长他三岁，性格内向、文静，与父亲的不苟言笑堪称绝配。而他却是活泼好动，鬼点子一出又一出，两兄弟的性情绝然相反。因此，在小的时候，每次当他闹了一点点恶作剧以后，总会遭来父亲的一顿责骂：“你闹闹闹，闹什么？书不好好读，好的不学，只会学坏！你就不会学学你哥哥的样子，安静一会儿吗？”

他吐吐舌头，翻翻白眼，做个鬼脸，转身就跑。身后，又传来父亲严厉的责骂声。

　　　　　　　 4.

“我会不会不是爸爸的亲生儿子？”第一次有了这样的想法，是在他上了初中，偶尔从村民们口中听到一些传闻以后。

传闻说，他们两兄弟有一个是父亲领养的。

回想小时候的一切，他觉得父亲对哥哥的偏爱似乎有点过分也有点过于明显，比如说：他的衣服全部是他哥哥穿过的“二手货”；当他哥哥坐着车去城里念书，吃着可口饭菜的时候，他却只能走路到镇上，吃着从家里带来的一瓶咸菜；他哥每月都有一点零花钱，虽然为数不多但也算是有属于自己的小金库，而他却是一分都不曾看到。而且，父亲对哥哥学习的关注也远远超过了他。虽然哥哥的成绩平平，不算差也不算好，可父亲会为哥哥买这样或那样的学习资料。偶尔一次哥哥考了好成绩，父亲也是笑逐颜开，欣喜异常……

他记得，好像只有这个时候，他才能看到父亲有一点笑容，“爸爸好像爱哥哥要多一点，应该更希望哥哥能出人头地吧！”他想着，心里面有点酸楚。

　　　　　 　5.

带着疑问，他在背地里询问母亲。可母亲只一个劲儿地说道：“傻孩子，你怎么能有这样的想法呢？你们都是爸妈的亲生儿子啊！”然而，转过身去后，却会一个人偷偷地抹眼泪。

母亲反常的行动，也更加坚定了他的想法：他应该是村民口中被父亲领养的儿子，而哥哥才是父亲亲生的，他和母亲，都只是寄人篱下的孤儿！

有了这个想法，他和父亲的交谈就更少了。以后的日子，他只能拼命地念书，拼命地念书，只有跳出农门，自己才会有出头之日，也才能为自己和母亲挣回颜面！

当然，他对父亲只是有点不满，并没有怨恨。“或许，生子和养子之间就是这样的吧！”懂事的他，这样安慰着自己。　　　　　　　　　　　　　 6.

几年后，他上了高中，毕业后，他又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大学。而他哥哥终因成绩平平，在复读两年后还是名落孙山。最后，只能回到家乡跟着父亲学着管理几分薄田和那一片山上的果林。为此，父亲还常常叹息了好久，心里面很是负疚的样子，好像哥哥没考上大学都是父亲的过错。

直到这时他才知道，父亲这几年忙里忙外的，都是在忙活着那些果树。而看到父亲为哥哥不住叹息的时候，他心里也涌起了一些不满的情绪，又夹杂着几许遗憾：为什么自己不是父亲的亲生儿子呢？

当接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那一刻，他不禁喜极而泣。他终于达成了自己的心愿，也终于可以跳出农门了，在以后的日子里，他再也不用因自己是父亲的养子而心感委屈了。

也只是在那一刻，他才看到父亲对他露出了欣慰的笑容，那是他第一次看到父亲是为他而笑。

　　　　　　 7.

第一次和父亲争吵，是在他大学毕业以后。

那时，他哥哥已经娶妻成家了。农村习俗，孩子成家后就要和父母分开住，另开户册，另起炉灶了。

可在家产的分配权上，他再一次感受到了父亲的“偏心”：家里的几分田地，山上的几片果林，父亲竟全部划到了哥哥的户册里，而他什么也没有。

一时间，他愤怒了。虽然，他心底里压根儿也没有想过要那些产业，可小时候长久以来积累的不满在这一刻却迸发了出来：“爸，为什么所有值钱的东西全部分给哥了？我就没有一点份了吗？”

“你要那些山林田地做什么？”父亲疑惑地看着他，眼睛里有点看不懂，语气里也有点不满。

“没做什么，我就是想要！”他委委屈屈地叫道，“因为不公平！”

“不公平？这有什么不公平的？你要那些山林有何用？你能管理好吗？这几年，你哥跟着我为那些果林付出了多少心血？现在当然要分给他了！再说了，你都大学毕业了，今后国家自然会给你一份好的工作！你还要这些做什么？”父亲沉着黑黑的脸满是严肃，脸上青筋暴起，振振有词生气地大声训斥道。他也没有想到，小儿子会在这个时候跟他起冲突。

“可是，我才刚毕业，工作都没有找到，什么都没有，既然是家产，凭什么没有我的一份？我们都是你的儿子好不！”想起村民们那些传言和小时候的那些“冷遇”，他也激动了，慌不择词地吼了起来：“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我根本不是你的儿子！我知道，我是你领养的是不是？”

“啪！”，一记耳光，甩在他脸上，父亲怒睁着双眼，气得浑身发抖，指着他，擅抖地吼道：“你！你！你！好你个兔崽子！谁教你说出这样的混帐话来？这么多年的书都白读啦？啊！滚！滚！给我滚出去！永远都不要回来！”

“走就走！这些年来你又何曾关心过我？你又何曾关注过我？我的成绩，我的成长你又何曾看到过？在你的眼中永远都只有大哥一人！是不是？”他也失去了理智，大声吼道，“我受够了！所有的家产都留给你的亲生儿子吧！我才不稀罕！”吼完，他拉开门，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

“混帐东西，你！你！你！……，你给我回来！……”

跑出门外，他听到父亲剧烈的喘息声，还有母亲、哥哥急切的呼喊声。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空虚与无奈，“为什么会是这样？为什么会是这样？我要那些果园做什么？我要那些东西做什么啊？可是老爸，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就是因为我不是你的亲儿子吗？为什么？”

当喊出那句藏在心里多年的话时，他知道，自己再也无法在这个家呆下去了。

　　　　　　 8.

他没有去等工作分配，而是在朋友的帮助下独自一人去了南方。

在南方那座小城里，他拼命工作，学习，风来雨去，奔波忙碌。他要用自己的双手开创属于自己的天空，他要用自己的行动向父亲证明，不靠那些“家产”，他也会有出人头地的一天……

还好， 从小养成的独立自强的性格让他很快适应了这个城市的快速发展。而不甘落后、坚韧顽强、吃苦耐劳的不屈服精神让他在工作业务上很快就做得得心应手，业绩蒸蒸日上，打败了公司里的其他同事，为公司营销拿下了丰厚的订单，也赢得了公司领导的器重和关爱。

几年后，他又跳槽出来和几个同事合伙注册了一家属于自己的小型公司。凭着几年来在圈内不菲的信誉和良好的人际关系网、客户源,他的公司也渐渐稳定，并日趋壮大。

只是，这几年来，他很少跟家里联系，开始是赌气觉得自己没有成功不愿联系，后面是时间越长越有种害怕面对父亲想法，更怕以一个养子的身份去面对父亲的一切。只是在每个月白风清、流云轻盈的夜晚，当他一个人独坐亭台看着南方的夜色时，他就会想起那个小山村，想起父亲、母亲、哥哥，想起那次激烈的争吵。

其实，他自己也明白，他要的并不是那一点微薄的家产，他要的只是那一份深沉的父爱啊！　　　　

　　 　　9.

几年后，当他接到父亲生命垂危的消息时恰似晴天霹雳。他不敢相信，几年来的赌气，几年来的拼博会让他失去了与父亲重逢的一天。

匆匆安排一下公司的一切，买一张机票，带着几年来在外漂泊的风霜，也带着沉重的负罪与悲痛，他回来了。不管他是不是父亲的亲生儿子，二十几年的养育之恩还未报答，他不敢也不愿看到跟父亲阴阳两隔的那个画面。

家乡的一切依旧：山青如黛，水清见底。乡亲们的生活似乎也都变好了，看不到过去的贫困落后，家家都是亭台阁榭，田里都是瓜果飘香……

只是，父亲的身体已经处于弥留之际，年轻时执勤留下的伤势，后面在家又是过度地操劳，多病的身体，日趋渐老的岁月让他的身体健康急剧下滑。这些年为了不让他在外有什么担心，也一直让母亲跟哥哥瞒住了病情。当看到他走进家门的一瞬，看着他风尘仆仆却已成熟稳重的样子，父亲才安祥地合上了双眼。

处理完父亲的后事，在整理遗物时，他看到了父亲留给他的一个小木箱。箱子里保存着他小时候所得的一大堆奖状、荣誉证书，还有父亲生前给他写好的一封信：

“孩子，当你看到这封信时，爸爸已经走了，去了一个遥远的地方。虽然，爸爸在生前没有亲眼看到你辉煌的成就，但爸爸相信，你终会有出人头地的一天的，因为在你的骨子里，流着的是一个军人的血，是一种不畏艰难，永不言败的精神！

不过，孩子，不管今后你有多么的成功，你有多大的成就，你都要记住一件事：就是你的一切，甚至于爸爸的一切都是别人给的，那个人就是你爸爸生前的那个战友。如果不是他在那一次执勤时用生命保护了爸爸，就没有了爸爸的以后了，更不会有你的一切了。这，也正是爸爸在以后的岁月里宁愿艰苦度日也不愿接受政府资助的原因。

退伍后，爸爸领养了那个战友的儿子，他就是你大哥，并跟他们组成了一个新的家庭，后来，就有了你了。

孩子，对不起，在你小的时候，爸爸一直很少关心过你的生活、学习、你的喜乐。因为爸爸知道，你是最棒的，而且你的成长也从来没有让爸爸失望过。然而爸爸更希望你能学会独立，学会自强，学会坚韧不屈，学会面对人生路上的一切拙折，而你也做到了。一直以来，你都是爸爸的骄傲，也是爸爸最大的荣耀啊！我的孩子！

我想，你现在应该不会再计较那些什么“家产”了，就把它们留给你的大哥，好吗？或许，在你小的时候，相比之下，对你大哥，爸爸的关爱可能会稍微多了一些。因为，他虽不是爸爸的亲生儿子，但他也是你的亲哥哥啊！遗憾的是他的资质不如你，读书的成绩也不如你，爸爸可能看不到他也能像你一样有很大的成就。所以在生活上，爸爸也只能给他以多一点关爱，才能报答他亲生父亲舍命相救的恩情！孩子，希望你能理解，在今后的岁月中，多多关照一下大哥一家人的生活，好吗？他是一个好儿子，也是一位好哥哥！这，也是爸爸对你最后的心愿了……”

捧着信，跪在墓碑前，他泪流满面。对着那遍山果林，碧野青天，悲伤、悔恨地大声呼喊，“爸——，爸——，爸——”

——2022.1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