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承

作者：旧尘路

过去，普通人特别是乡下的老百姓，对整个财政系统或者说财务专业和会计行当，最直观的印象除了一本一本的厚账簿就是一把一把的旧算盘了。而说起算盘，这既是我在触碰财政门槛前的最深记忆，更是父亲留给我的一笔精神财富。

在四十年前的渔农村，刚刚念完乡中学的父亲到镇里的供销社上班。在站了两年的副食品柜台后，靠着勤奋好学，默默无闻的父亲调换了工作，成了左邻右舍人人都羡慕的出纳，正式开始了他的“编外”财务人员生涯。那时间，不要说信息化和电子化了，整个村里就没多少人家装电话。仅有的几台方盒子电视，图像还都是黑白的，电脑什么的压根儿就没听说过，“细巧”的电子计算器更是没人见过，一切的一切，不过就靠着一双手而已。天天忙于开票、报账、算账、做账的父亲，总因为刻蜡纸染上刺鼻的蓝黑油墨。然后，每天下午3点前，还要把供销社各个零售点的钱款都收齐，再马不停蹄到几百米远的信用社里，赶着把钱存进去。所有的工作生活都离不开一个“帐”和一个“钱”字。

在物质贫乏的年月里，乡下的财务工作比不得现在这么规范，做会计的也不需要经过严苛的纸质测验和上机考试。唯一的限制，大概除了人要长得顺眼，有点儿文化，就是还要能打得好算盘了。老实说，在小时候的我看来，年轻的父亲既算不上“卖相好”，也绝称不上“活络”，内向的他话不多，甚至可以说有点儿寡言少语。黝黑的外表，微驼的弓背，活像是刚从水田里插完苗，顶多就是一个做着基层工作的再平凡不过的普通劳动人。所以，现在想想，1984年父亲能当上镇供销社的“助理会计师”，除了一丝不苟的严谨态度和一手秀巧灵动的硬体钢笔字，他那行云流水般的打算盘技术也是增色不少的。当然，我父亲那时的职务虽然也叫“助理会计师”，但其实是一个没有经过正规科班学习，单靠老师傅手把手传帮带的“赤脚助会”，和如今的“正规军”不可同日而语。尽管“出身不正”，但父亲对本职工作的兢兢业业是不打一点儿折扣的。在三天两头停电的夏夜，我常在半睡半醒中看见父亲，一把旧算盘、一盏煤油灯、一摞厚账簿作伴，佝偻伏案、聚精会神地计算着。笨重的大算盘在他的手中腾转挪移，单手的时候，左手握框，右手劈啪作响；双手的时候，十指并用，上下左右开弓，打三盘清、七盘清，从一打到上百，中间都不用停顿。

在“春意盎然”的80年代，改革开放的历史机遇为长期生活拮据的人们带来了全球化的甘霖。每一个人都被席卷全国的下海经商潮裹挟着，时不时让“万元户”的一夜暴富神话撩拨得心痒痒的，蠢蠢欲动。家里的亲友邻居，都在使劲儿撺掇着父亲投身于市场经济。不过，他始终不为所动，每天依旧风雨无阻、心无旁骛地埋头于自己的活计。父亲说，人这一辈子能坚持守在一个岗位做好一件事就很好了。父亲是一直这么说的，也是一直这么做的。他希望我能承接衣钵，常常以一名财务人员的精细标准严格要求我，教育我要认真做人，踏实做事，对己负责，对人尽心，舍名弃利，甘于寂寞。甚至在送给我的一本空白账簿里，他还特地给我写了座右铭：“小小算盘，咫尺之地，承载三千世界；方寸之间，代表无穷数字，毫厘之差，因果亦可相去甚远。”我知道，父亲没有把手中的算盘仅仅当作用来谋生糊口的工具，他把算盘融成了人生的戒尺。

到波澜壮阔的新时代，手工算盘蜕变成了电子计算器，油墨印染升级成了无纸化办公，而我也光荣地开始了自己的非典型财政人员生涯。和父亲一样，我也不是财务科班出身，没有做过一天真正的财务工作，根本算不得一个正儿八经的财政人员。我天天打交道的不是阿拉伯数字，而是四棱方正的方块字，我手里翻转的既非旧时的算盘，也不是新式的计算器，而是文人的笔。我的一亩三分田不在变化多端的报表上，而在用只言片语多样组织的文章间。每一天，我从浩如烟海的白纸黑字中抽丝剥茧，从纷繁复杂的文件资料里寻踪觅源，不放过任何线索。我让小小的汉字承载亿万单位的巨大体量，我用通俗易懂的语言转化晦涩深奥的术语，我以上下通达的词句编织丰富多彩的业绩。激扬文字，挥斥方遒，露骨批判而不隔靴搔痒，洞察先机，看破表象，直抒胸臆而不敷衍塞责。我游离于专业业务之外，而驰骋于海量文字之间。我确保每一个文字相得益彰，每一个符号尽职尽责，每一个标点站位准确，每一个空格恰当好处。工作是我的生命，我在这里找到了存在的价值；事业是我的所有，我在这里发现了人生的意义；岗位是我的一切，我在这里感悟了奉献的重要。文字是我的伙伴，我在这里创造了自己的世界。

虽然，我没有如父亲所愿成为一名标准意义上的专业财务，而是成了一个翻山跨行的门外汉。但和父亲一样，我们一直以来秉持的为人处事原则没有丝毫注水，两代人对做好工作的孜孜以求永远不会改变。把自己的本职工作完成，将自己的份内之事做好，不执拗于个人的利益得失，不纠缠于阶级的高低起伏，不计较于人生的磕磕绊绊。专注于工作，知足于生活，安贫乐道，随遇而安。这既是父亲对我的心路传承，更是我们未曾改变的初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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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陀作协）

作者：旧尘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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